酒店内。
程怀亦盖着一条薄毯,顺着半眯着的眼睛缝隙看着端坐在不远处聚精会神盯着电脑屏幕的人。
当寂静的空气中再一次传来叹息声的时候,顾宜之停止了敲击键盘的动作,她面无表情地将头转向沙发,说:“程怀亦,这已经是你今天发出的第128次叹息了。”
见对方主动说话,程怀亦笑了一下,眨巴眨巴眼睛:“宜之,我想……”
“别想!”顾宜之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优雅地晃了晃,当机立断的表示拒绝。
“哎,”话都没说完就已经被拒绝了的程怀亦心如死灰,索性一把扯过身上的薄毯盖住了整个脑袋,蒙着头瓮声瓮气地说:“顾宜之,你欺人太甚!”
看惯了程怀亦往日自持的模样,在偶然突然见到她这么孩子气的一面时,顾宜之忍不住心情明媚,“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然后起身来到沙发旁坐下,她伸手拉下程怀亦盖在脸上的毯子,含着笑说:“你这样子,会让别人误会我欺负了你。”
“难道不是嘛?”
“嗯?”顾宜之挑挑眉,“那你倒是说说看。”
程怀亦翻身坐起来,“是这样的,你看我已经都三天没洗澡了,而且现在是夏天!”
顾宜之静静地听着她说完,才问:“然后呢?”
“然后呢?”程怀亦瞪大眼睛,对顾宜之的话有些不可思议:“然后?然后你不会觉得会有味道嘛?”
顾宜之听她说完话,故意将鼻子凑近嗅了嗅,然后抿着唇说:“今天晚饭你打算点什么?我去查查还有什么想吃的,没吃过的。”
“啊?”程怀亦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场险些呛到,她咳嗽了一声,有些恼羞成怒,“顾宜之,别想转移话题!我要洗澡,况且我是真的该洗澡了!”
顾宜之看着她生无可恋的样子,捂着肚子笑倒在沙发上,听她在一旁说:“顾宜之,你可真坏,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听着程怀亦的抱怨,顾宜之眯着眼睛反而笑得更大声了。
“听我说,你现在确实不方便洗澡,除非……”
“除非什么?”程怀亦举起双手保证,“我可以尽量不让伤口碰到水。”
“除非你答应使用浴缸,因为只有躺在里面才能确保你的一只腿不沾到水。”
程怀亦听见这话面如死灰,她是个有洁癖的人,就是那种住酒店都需要一次性床单被罩外加提前消毒的人,平时充其量只会选择使用淋浴,现在让她用浴缸泡澡,这简直会要她的命。
顾宜之爱莫能助地摊了摊双手,似乎早已预料到了她的反应,“那我就无能为力了。”
程怀亦一瞬间如霜打了的茄子,但似乎还是不肯接受眼前的现实,她哀嚎着说:“可是顾宜之,我总不能一直不洗澡吧?好脏啊~”
几年前,当她们还在一起的时候,顾宜之鲜少看到程怀亦有像此刻这样充满稚气的模样。她曾经将她照顾的很好,好到让顾宜之在这种幸福里竟生出了一丝不真实的感觉,也好到让她居然忽略了,其实程怀亦刻意藏起来的自己也有这样鲜烈的一面。
当再次回首望去才知晓,原来那些从心底里曾流露出的,其实并不是一种错觉。程怀亦与她的相处中自始至终都含着愧疚,所以这样的爱注定是一种不平等的存在。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看清了在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内令她迷惘过的事情,也突然坦然于她们之间的结局,不是她不够好,而是在于程怀亦的心从来都没为一个人变过。
感情是很吝啬的东西,吝啬到将一个人刻入骨髓之后就已经不够再分给第二个人了,所以一切都是注定好的,她们终归只能像两条相交线一样,在一处短暂相遇之后,再各自前行。
如果说一定要为这份无疾而终的感情找一个原因,那么也就只能怪她们遇见的太晚了。
“你在想什么?”程怀亦戳了戳顾宜之的胳膊。
顾宜之回神,望见夕阳顺着窗户照进来,火红的晚霞映红了整片天空,美丽却含着凄凉,“我在想,怎么才能让你洗澡。”
见顾宜之的态度明显松动,程怀亦顿时来了精神,就连说话的语气都轻快了不少:“顾宜之,你真好!”
“少来!我怎么之前都没发现你这么狗腿。”
这时,房间的门突然被敲响,顾宜之起身轻轻拍了拍在沙发上躺的四仰八叉的程怀亦,提醒她说:“注意形象,我去开门。”
门外,沉清酒局促地站在走廊里,捏着包带的那只手紧了又紧。
顾宜之面对这个突然到来的人显然是有些惊讶,这是她第二次见到沉清酒了,不,确切地说是第三次。在南嘉鱼的婚礼上是第一次,虽然当时只是隔了很远的距离,但她不得不承认,沉清酒的确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顾宜之站在门内,静静地和面前的人对视,发现本该是嫉妒的心此刻竟然变得毫无波澜。
是因为她不再爱程怀亦了吗?
还是因为究其根本,像沉清酒这样的人,无法让人对她产生憎恶的感觉?她看起来安静而恬淡,那双温柔的眼盛满碎光,像极了一个美丽的漩涡。
她大概有些明白了程怀亦为什么会对这个人念念不忘那么久。
沉清酒直直地望着顾宜之没有说话,空气突然一度变得安静,顾宜之能看得出,沉清酒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眼里明显多出了些许的不安。
于是她笑着主动打招呼:“沉小姐。”
沉清酒踟蹰着出口,“你好,顾小姐。”
“没想到沉小姐还记得我。”
沉清酒点了点头,“嗯,你来参加过嘉鱼的婚礼。”
顾宜之显然是有些惊讶,她还以为沉清酒是因为在医院那次见过她,毕竟婚礼那天她们可是连照面都没打过。
想到这里她忽然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容,接着微微侧身,“你是来找怀亦的吧,她在里面,请进。”
沉清酒站在原地没有动,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片刻之后才犹豫着问:“方便吗?”
“什么方便……”顾宜之愣了一下,随之门内传来声音。
“宜之你还在门口吗?是谁来了?”程怀亦坐在沙发的位置刚好看不到门口的情况,因为半天也没听到动静,于是开口询问。
听见声音的顾宜之向里面看了一眼,接着转过头对着沉清酒说,“没什么方不方便的,既然沉小姐来了就先进来吧。”
她向后退了一大步,给沉清酒让出足够的距离,然后才侧头回应程怀亦:“我想我找到了一个能让你洗澡的好办法。”
“什么……”程怀亦前一秒还因为终于可以洗澡而兴奋的脸,在忽然看到沉清酒之后当场僵在了原地,连说了一半的话也尽数吞回到口中。
顾宜之跟在后面,先是笑着朝程怀亦挑了挑眉,而后又对着沉清酒说:“既然沉小姐来了,那正好,洗澡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沉清酒有些不明所以,回过头去看顾宜之。
顾宜之无视掉程怀亦投过来的目光,摊摊手说,“因为我和程女士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到可以帮她洗澡的份上,而且你们不是更熟吗?那不如就麻烦沉小姐帮她了?”
沉清酒一愣,没想到顾宜之这么直接:“啊?”
就连程怀亦也被她噎了一下,打心底里突然觉得这个澡也不是非得要洗,她有些尴尬地动了动身子,悄悄地将露在外面的腿收回到毯子下。
顾宜之越过沙发收起桌子上的电脑,转身向沉清酒指了指隔壁的方向,“你们聊,我先回我自己的房间了。”
她说“我自己”这三个字的时候似乎刻意加重了音调,刻意到反而让沉清酒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没关系的,你不用走,我就是来看看她。”
顾宜之没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抱着电脑走到门边,笑着说:“那刚好,这个烦人精就交给你了,说实话她在我旁边,我都没办法完成工作了。”
随着房门的开了又阖,室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寂静,直到沉清酒抬脚向沙发走去。
下一刻,程怀亦盖在腿上的毯子被人轻轻揭起,一只温热的手随即覆了上去,沉清酒的动作轻柔又仔细,抬起的手小心地触碰着程怀亦受伤的地方。
极尽温柔。
周身气氛安静地诡异,程怀亦脑在海里极快地在思考着,总觉得自己应该要说点什么去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吧嗒……有眼泪落在皮肤上,程怀亦抬头,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沉清酒那双漂亮的眼睛蓄满了泪水,并且正一滴一滴的顺着脸颊滑落。
她内心一窒,急忙伸手想要替沉清酒拂去,怎奈对方眼里的泪水变得越发汹涌起来,她无比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沉清酒,不要哭。”
程怀亦微微倾身,胳膊绕过沉清酒的脸拍上她的背部,她们靠的很近,甚至都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
“程怀亦。”
许久之后,沉清酒直起身子,她从来都是这样叫她,总是连名带姓,叫人听不出亲疏。
她说:“程怀亦,你个傻瓜。”
程怀亦凝视着她的眼睛,突然就笑了,她在心里淡淡的想,或许当个傻瓜也不错,总归要好过半生蹉跎之后还要去体验爱而不得的心酸感。
她抬起手,用指腹抹去了沉清酒眼角残余的泪水,并温柔的安慰:“好了,别哭了,你看我不是真的没事儿么,是我自己一时没注意。”
沉清酒凝视着她的眼睛,半响之后才说:“程怀亦,你什么时候才能好好爱自己?”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程怀亦看着沉清酒背后明明灭灭的霓虹灯,心中一阵发苦。她在想沉清酒说的话,也在想曾经的那些个日日夜夜。
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当爱已成为一种本能,她也只能去选择去遵从内心最深处的声音。
这么多年她用时间证明了一件事,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能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那一定是那些有关于沉清酒的所有。
直到温柔一泻而下,然后沉清酒倾身上前,用力地抱住了程怀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