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知道此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可受到昔日师长如此目光看待,哪怕对方什么都没说,晏追心头却依旧像扎了根刺似的。
唉,斩不尽的悠悠愁思。
晏追也长叹一声,也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虽然他刚被骗心骗身,但日子还得过啊——
他转身掀开车帘之际,一道清朗的声音由远及近:“离煜,本王载你那么多次,这次可否捎本王一程?”
晏追瞧着朱承彧那张与小皇帝有几分相似的脸,心中的悲戚倏然转换成了怒意,便没好气地说:“今日殿上的事有目共睹,王爷还敢找我,清君侧的铡刀悬于梁上,不怕明日铡的便是王爷?”
“你倒是没有半点规矩,”朱承彧听着他这冒犯的话,倒不以为意,“他明日敢铡本王,后日恐怕就是清君了,我那皇侄如此多疑,岂容得下他?”
“我瞧王爷也未见的安分到哪去。”晏追倒是毫不客气,撂下话便上了马车。
朱承彧也不由分说跟上了马车,坐到晏追对面去,这厚脸皮的爬车方式与某位蒋姓官员简直如出一辙,晏追瞥他一眼,短短评价四个字:梁上君子。
又实在是懒得搭理,便唤则焉驾车。
自从则焉知道他与蒋错的关系后,倒是愈发忠心侍主了,只有得了晏追的令才行车,也不敢再稀里糊涂地放人钻他的马车了。想想,也算是同蒋错交好后的唯一一点好处了。
朱承彧瞧晏追气定神闲地坐着,仿若根本瞧不见他似的,便“啧”道:“离煜可真是做了御史,当真坦荡,往日见我都急着撇清,生怕同我牵扯惹陛下猜忌,如今可到不管不顾了。”
晏追冷淡道:“王爷兴许哪日便变成陛下了,晏某不得上赶着巴结。”你都要谋反了,我都算得上共犯了,谁还有心思跟你避这嫌。
“本王倒没瞧出半点巴结,”朱承彧凤眸半阖,唇边噙着笑意,“离煜,你可知道,为何今日陛下布好这样的局,却又甘愿收了手?”
“…王爷若不想说,大可不必提起。”晏追的笏板在手里转出冷光,最终随意搁置在一旁。
朱承彧终于开门见山:“你可知,李载物还曾在翰林院兼任过翰林学士。论起来,朱槿祁还得叫你声师兄。”
“崇乾二十三年春,李载物在文华殿摆了局珍珑。”
“之后呢?”晏追听着这如同从前有座山一般的开头,不动声色地撇撇嘴腹诽道:要说就好好说,朱承彧好歹堂堂武将,怎么也喜欢故弄玄虚。
“朱槿祁执白子,便破了太子‘天下大同’的定式。当时啊,李载物任太子太师兼左柱国,那时的朱槿祁只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十三皇子。”车帘被朔风掀起,漏进的日光给朱承彧立体的面部轮廓镀了层金影,像是淬进了塞外风沙。
他薄唇轻抿,勾勒出浅淡笑意:“那老匹夫当场便掀了棋秤,说‘此子胸有丘壑,宁碎玉不瓦全’。遂辞去了太子太傅,转而到翰林院兼任学士,此举自然招惹了圣怒,李载物被平调至应天府。可惜,李载物祖籍就是应天府,皇兄这一调,不仅仅没有起到半分惩诫的作用,反而还让京城差点出了乱子,不得已又将其调回,对于他坚持要教习朱槿祁一事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李阁老宁舍东宫,也要辅佐今上,就是因为这句棋评?”
“是,”朱承彧侧头去瞧厢外赤红的烈阳,笑意尽收,“亦不是,他看中的是那孩子眼里的火———”烧尽三纲五常,焚尽嫡庶尊卑的火。
晏追瞧他话又说到一半,急的恨不得去掰开朱承彧的嘴,可最后却还是只得淡淡问道:“可否详说?”
朱承彧忽又不知从哪捏出把扇子,挑起晏追下巴:“本王同离煜说了这么多事,离煜要以何为报?”
晏追由衷说:“…我愿意支付你去医馆治痴疾的诊金。”
“谢谢,”朱承彧的不要脸程度已经高出了晏追的想象,甚至要冲破下一个境界,他将竹扇“啪”地展开,微笑道,“不过本王家底还算丰厚,虽比不上晏家的家财万贯,金玉满堂,但养一位王妃还是绰绰有余。”
晏追被这话激得一阵恶寒:“谁说要做你王妃了?”
朱承彧摊手:“可不是本王说的。”
“你…”晏追自知被对方套了话,遂按捺下怒气,转而轻笑一声,“我看铖王倒是生的好相貌,不如别娶什么王妃了,做我晏家的少奶奶如何?”
原意是想恶心回去,可惜还是太过低估了对方的无耻,居然仅仅是低头思索了须臾,便笑着答道:“也好。”
“好什么好!”晏追猛然站起,险些将车顶掀开,可惜他的脑袋与那楠木比起来还是稍逊一筹,最后捂着脑袋又坐回凳上,哀嚎道,“不好不好,王爷是金枝玉叶,我哪配得上,您就别拿我打趣了。”语气是三分委屈,七分真情流露,可惜广袖后那张脸上的狡黠没能配合主人。
朱承彧将扇面遮在面前,算是掩住了快要溢出的笑,许久才清了清嗓:“既然离煜不愿做这张生,那我这崔莺莺可如何是好?”
听着这出《西厢记》,既然躲不过,不如欣然接受,于是晏追故作惋叹道:“唉,崔小姐,不是我不愿意娶你,只是我未能高中状元,没能达成老夫人的条件。”
“噗嗤”朱承彧终于是忍不住了笑出了声,“离煜,你要本王说你什么好呢?”
“既然逗王爷开心了,王爷总得告诉我正事儿了吧?”
“离煜都这般请求了,本王哪有不说之理。”朱承彧“啪”地合上扇,用扇柄在空中虚点了点晏追的额,“李载物生平三个学生,一个你,还有一个他的小孙儿,再有便是陛下。
你便不用说,他的小孙儿李叡转头投在我麾下。而他当初力排众议都要扶朱槿祁即位,这把火终究也是烧到他自己身上。
朱槿祁初即位时,还尚年幼,李载物几乎事事替他包揽,他主持的内阁几乎架空了皇权,不过倒还算个能臣,除了军事上始终压着不许北伐,其余事情可谓是鞠躬尽瘁。”
晏追暗暗思忖着:起初小皇帝是防着铖王篡位,可惜太过年少,只得仰仗着李阁老,如今羽翼稍丰,反倒认为李阁老专权独断。
自古帝王,最忌讳的就是权臣。
李载物既是能臣,却也是权臣,哪怕他将岁月熬成灰烬尽数扑在这朱氏江山,在帝王眼中,却不过黄土一抔。
曾经得意门生,却都一一挥毫指向他,难怪李载物枯槁如此。
见晏追许久不说话,朱承彧挑挑眉:“怎么了,离煜这是心疼老师了?本王倒是真真钦佩李阁老的作为,只是他又实在迂腐,守着他所谓的正统皇位就罢了,还害得边关士卒如此磨难……”
“也不是,”晏追摇摇头,“我在想,我做的到底是不是对的事……”
“对错留给史官呗,本王又看不到后世青史。”朱承彧笑意不减,马车此时正好行至铖王府门前,皂靴踩上杌凳的一瞬,他飞快地对晏追轻声道,“不必担心,无论他们争得多腥风血雨,本王定会护你周全。”
唯余晏追耳旁微热,他望向府门上挂着的的乌木鎏金牌匾,瞧着“铖王”二字出了神。
“大人,还不走吗?”则焉勒着缰绳的手一滞,偏头往车厢内望去,车帘尚未拉好,溜进的些许碎光映出晏追欲言又止的脸。
“…走罢。”
—
自那日后,朱槿祁便一直罢朝,不知是对昔日老师的愧疚,还是在谋划着下一个局。
须臾数日,便到了朱槿祁的岁辰,也便是万寿节。
晏追早早便被海棠喊起来梳洗,仔细地穿上绯红补服,他瞧着身上的锦鸡踏八宝纹,翎羽间交错的金线令他微微蹙了蹙眉。
总觉得太过艳俗,可又不得不穿。
算了,想想人生也没几件儿是他想的事,就连这官职都是人家硬塞的。
对着铜镜唉声叹气许久,他才磨磨蹭蹭出了门。
到了紫禁城门前那“文武官员至此下马”的碑文前,晏追从掀帘时恰见兵部侍郎与户部主事相拥而笑,明明上月才在朝堂上用笏板揍得相互鼻青脸肿,如今也能站在一块谈笑风生说着客套话,亲热的仿若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真是好生神奇。
晏追在朝中没什么交好的官员,在婉拒了几个谄谀逢迎的官员后,他独自走到奉天殿前,等着传诏。
他的名声在如今在京城可是流传甚广,可是冷面无私、背信弃义,连自己的老师都敢亲手检举——故而他板着脸站在那,便无人再敢上前搭话。
忽然肩上被拍了一下,晏追延续着一贯的冷脸转过头,却瞧见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竟是赵楷。
说来,他同赵楷初识也是这样的宴会。本以为他如今名声如此,还害得赵楷至亲好友锒铛入狱,赵楷不会再来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