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追怔怔出了李府,骤雨来势汹汹,以洗天之势倾覆而来,淅沥沥的雨点子朝他面中砸来,雨珠顺着眼睫映成帘,眼前迷蒙的街道起了白雾,模糊了长街尽头的血色残阳——一半凝成先帝寝殿的金枕玉床,一半化作雁门关外冻毙士卒的断戟残枪。
晏追望着满地琼珠碎,忽觉自己成了明堂上的戥子,一头坠着的是昭昭史笔,一头压着的是万万生魂。
他呆站在雨中,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还未入官时,在僧寺后头的小巷里,淘到的一本前朝散诗——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
雨愈下愈大,晏追冒雨是走不了,只得又回到李府大门屋檐下避着,盼着这雨歇了再走。
檐角坠下雨珠砸在青砖上迸裂,寒意顺着湿透的衣襟爬满背脊,他瞧着没有半分衰颓势头的雨,不禁暗骂则焉,说好在府门口等他,这又是跑到哪个地方玩乐去了。
所幸还没等太久,那处雾雨朦胧处现出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撑一把油纸伞,伞面绘的墨竹在雨雾中晕染,洇成写意山河,又恍若剖开混沌,朝晏追走来。
“阿追这幅模样,真教人心生怜意,”伞面忽倾,蒋错替晏追遮住翻涌的雾雨,却任着雨水顺着自己脖颈汇入飞鱼服的暗纹,轻笑着说,“我答应过,要为阿追遮一辈子的雨,没食言吧?”
猝然被牵住手,热意源源不断渡到掌心,那温度活像煨着沉水香的药液,顺着经络直灌心窍。晏追抬眼去望,青年灼灼笑意像是噙着一抹暖阳。
“多谢,”他默默道了句谢,低头却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味,“你怎么会在此处?”
“阿追,我……”蒋错俊逸的脸上闪过一瞬慌乱,又笑着答,“下雨了,我来接你回家。”
晏追倏然抽手后退,后腰险些撞上李府门口的石像,却被蒋错伸手护住,他不动神色将腰上那手移下:“镇抚使的耳目,倒是比这急雨还无孔不入。”
“阿追何出此言,你不是早便告知过要来李府吗,我便一直来等你了。”
“你若是一直等我,”晏追唇角扯出个讽笑,“你身上怎么会有李府里的药味?”
蒋错忽地没了后话,晏追瞧他反应,便知道猜中了十之八九,也不愿再周旋,转身就打算冒雨离去。
“阿追…”蒋错指节骤然收紧,握住晏追腕骨,“我是偷听了你们说话,可我只是…”只是担心你。
“那日你拆我玉带说的‘同舟共济’……”晏追被拉住手腕难移分毫,便抬眼冷冷看着他,“是指在暗地里窥尽我的一言一行?所谓同舟共济,原来是同舟共戮。”
“你跟踪我,效忠的是陛下,还是谁?”他瞧着蒋错颈侧的吻痕在雨中泛起诡艳的朱砂色,恍如死囚行刑前的斩标,可分明昨夜还在互诉情衷,今日却仿若分道扬镳。
“我…”蒋错讷讷张张口,却没能挤出半句话语。
这样的答案,晏追也不再觉得奇怪了,只是心灰意冷极,他将腕上缠着的那手一指一指掰开,转过身,只是走的极慢,似乎心底还想着蒋错把他拦住,好好解释,他或许会不顾一切原谅。
如他所愿,蒋错拦了,却也只是把手里那柄油纸伞交给他,始终一言不发。
他在心里小声哀求着,求着蒋错解释一句吧,无论理由有多假,他都情愿相信。终于等到蒋错开口,却是:“我送你回府吧?”
“不劳蒋大人。”
“则焉早已回去了,让我送你吧。”
晏追还是冷声拒绝,自顾自走着,也不再看蒋错一眼。蒋错早将伞递到晏追手上,自己则淋着雨,却不敢再言,只敢默默跟在晏追身后。
蒋错递来的油纸伞余温还残留在手上,过了两条潮湿的街,雨势渐渐小了些,晏追终是悄悄侧眸望去,不见那抹暗红身影,空荡长街唯余雨丝织就的囚笼。
自嘲刚凝在唇角,一匹惊马就踏碎水镜里的残影,在他前方堪堪停住。
喜色还未来得及攀上嘴角,晏追定定看着马上的人,像被雨水彻底浇熄了心头最后那点希望。
“晏大人,好巧啊哈哈哈,”那人干笑两声,从马上跳下来,正是步时阑,“这么大的雨,正好顺路,要不让属下送你一程吧。”
“……”
眼看晏追半天不答话,步时阑心头直跳,险些抱住晏追的大腿恳求了。但又想到,如果他真的这么做,恐怕自己大人要把他双手都剁了,最终步时阑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语气诚恳地说:“晏大人,我真的是碰巧路过,绝不是大人派我来的,也真的是顺路送您回家,绝不是大人命令的!”
晏追扶额:“……”最终还是上了马。
—
寅时的更漏声还未散尽,晏追已立在奉天殿玉阶前。他指节无意识摩挲着笏板边缘,那方寸寒木早被冷汗浸得滑腻——就像昨夜蒋错递伞时潮湿的掌心。
卯初的日轮刺破云层,将琉璃瓦上的露珠炼成万点金矢,却独独绕过镇抚使惯常跪候的那块金砖。
向来不缺席的蒋镇抚使,今日却难得告了假。
随着小皇帝岁辰将至,朝会的内容也由之前各派互相弹劾、激烈打架,变得没什么营养。先前还有飞溅笏板,如今变得满殿死寂,倒显得无聊极了。
好不容易挨过了朝会,囫囵一日,又到了上朝的时候。
次日寅时,那块空缺的金砖忽被玄色皂靴踏足。蒋错飞鱼服下摆扫过处,处处泛着寒意。他眉骨投下的阴影透着股不知名的狠戾气,阴冷地瞧着明堂之上,却连半片目光都没留给晏追。
“陛下驾到——”随着太监的唱礼声,满朝文武齐齐跪下,高声呼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朱槿祁的龙纹蔽膝在御座上逶迤如瀑,金线蟠龙缠绕在腕上,万分尊贵。
“臣有本奏。”蒋错出列的瞬间,满殿烛火矮了半寸,一众大臣侧目看去,只见他气定神闲从袖间抽出奏折,“启禀陛下,大同军副将上月自缢于雁门关上,生前以血书一封‘清君侧’,请陛下过目。”
晏追笏板“当啷”一声坠地,却早已无人在意,一众大臣各自交头接耳,全都被蒋错此言惊得不轻。
张谈立于朱槿祁身侧,高喝一声:“大胆,此等秽物也敢呈于公堂上,也不怕脏了陛下的眼。”
朱槿祁唇角勾起,那双凤眸里却无悲无喜,他朝张谈摆摆手:“无碍,呈上来吧。”
“是。”张谈弓着腰应下,晏追重新拾起笏板的须臾,那渗着血腥味的信函便已平展开在朱槿祁的眼前。
朱槿祁大致扫了一眼,便叫人收下去,他的指尖在蟠龙扶手上叩出轻响:“朕怎么不知道,镇抚使何时兼任了军部给事中?”少年的尾音还带着些许沙哑,却被殿内铜鹤炉腾起的龙涎香裹成利刃。
“这便是这血书一封所表。”蒋错斜乜过一众大臣,“兵部尚书邱冀义可在?”
邱冀义应了一声,用笏板遮在面前,战战兢兢从队列出来。
蒋错冷笑一声:“邱大人,本官问你,大同军的诸多战报,为何从不通传?”
邱冀义早已冷汗涔涔,他抖着声音说道:“回陛下,回大人,微臣从未收到过大同军的消息啊,更无私压军奏这一说。”
“那么邱大人,从你府中搜出的七十四封信,可敢在堂上大声诵读一遍?”
“臣……”邱冀义声音渐弱,笏板从指间滑落,“哐啷”砸在地间碎成两块。
殿间一片冷气倒吸声,朱槿祁居高临下瞧着,却不出言,堂前是瘫坐在地的邱冀义和巍然立于无数冷眼嫉恨中的蒋错。
许久,李载物才颤着声开口:“陛下寿辰将至,尔等在堂前生出如此多是非,是要闹的陛下不得安宁才肯罢休?”
“臣并非此意。”蒋错淡淡答,“只是大同军副将大人实在死的冤屈,臣心有不忍。”
“那也合该等到寿辰过了再…咳咳…”李载物曾被特许可以坐着面圣,此时情绪激动起来,他杵着椅臂连咳数声,直到袖间多了一抹艳红。
朱槿祁冷眼瞧着堂下的闹剧,终于是开口说道:“罢了,朕观李阁老身体不适,此事改日再议,退朝吧。”
蒋错倒是十分干脆地跪下,同着群臣一块跪安。
出了殿,晏追刚想找蒋错问个清楚,追着他身影出宫,却发现蒋错早早便已驾快马而去。
正是他满腹疑言无处可寄,有些哀楚地站在马车旁的时候,李载物的柺杖声自汉白玉阶漫下,似枯柳抽打冻湖,李载物看上去更显衰颓,精神恹恹,更是风烛残年的模样。
李载物行经晏追身旁,却猛地抬起头来,一连说了数个“你”,晏追被这诘问般的话语压的喘不过气,踉跄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宫墙,墙上的寒意透过衣服自他尾椎刺入,直指心间,李载物瞧他如此,终是摇摇头,长叹着蹒跚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