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这天,晌午刚过,风启刀就已经出了谷,在湖边等夜无虞。已经入夏,虽还不是最热的时候,但谷外大大小小的湖泊中,已经是荷叶碧连天,少部分荷花已经盛开了。风启刀站在湖边,想起三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他带着当时还叫毛小豆的夜无虞来到湖边,准备进谷。然后感叹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经过去三年。而当年那个形容萧瑟、身形孱弱、眼神无光,把头发全部剃光的毛小豆,也已经变成了叫做了夜无虞的大姑娘了,心里漾着淡淡的喜悦。这份喜悦,既是为如今夜无虞的变化,也是为即将见到夜无虞的期待。
虽说在雪域碰上后,他们一路结伴返回,但因为每天都忙于赶路,心中又都有要事牵挂,其实并未做太多交流。过去两年中的种种经历,更未来得及细说。所以,这次重逢,才是真正的重逢。这一次,他们才能真正静下心来,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听彼此说话。自回到风潜谷,将圣雪晶莲等材料交给风扬眉后,风启刀其实就一直在盼着这一天了。
晌午刚过去没多久,东南方向的天边就疾速移来一道红色身影。风启刀带着淡淡的笑容,看着越来越近的人影。
夜无虞见到站在湖边的风启刀时,也已经露出大大的笑容,冲着他飞速降落下来。待在距离风启刀十米外落下后,便朝他跑过来,大声地喊道:“风启!”
夜无虞这天穿着红色的衣裙,肤色被衬得越发白皙,且透着健康的红润,一双秀目灵光流动,加上灿烂的笑容,在日光下,朝风启刀奔过来时,宛若一道夺目的光亮瞬间照进风启刀心里。一时间,旁边湖泊中的众多粉黛纷纷失去色彩,完全沦为了天地间那一抹红色的陪衬。风启刀瞬间失了神。像是第一次看清了夜无虞真实的样子似的。刚开始,是意外,是惊喜,是心脏忍不住地砰砰乱跳。接着,当夜无虞来到面前时,心情又瞬间跌到谷底,变得黯淡。他突然又想到自己身上那些无比丑陋且此生都无法消除的疤痕,想到风紫烟在他摘下面具瞬间时目光中的惊骇和厌恶,于是,先前的激动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自惭形秽,于是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这样的夜无虞,早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看起来孱弱无助形容邋遢的姑娘,这样的夜无虞,已经自带足以照耀他人的光芒。风启刀的心猛然一收,接着是一阵轻微的疼痛。这样的疼痛,就好像是,有些东西,你还未真正拥有,却已经知道自己不配拥有的疼痛。
夜无虞在风启刀面前停下,静静看着他。刚才风启刀突然往后退了两步,她的心也跟着咯噔一下。待停下后,笑容也已经不见了。那样的后退,分明是不由自主地拒绝她的靠近。为什么?不过一个月而已,为何再次见到风启刀时,却觉得他待她,有了生分?
“风启,你见到我,不高兴吗?”夜无虞担忧地问道。
风启刀的心更疼了。半晌,才艰难地说出几个字:“当然,不是。”
“那为何,你一点笑容都没有?还,”夜无虞斟酌着字句,“要故意避开我?”
“无虞,我……”心里话似乎就要冲口而出。就在这个瞬间,风启刀突然就想把自己的心事完全地告诉她。但是,他做不到。带着自惭形秽的心情,他做不到。但是他也做不到,让她不明所以带着困惑看着她,等着他说些什么,以解释此时出现的奇怪氛围。最终,他还是走上前一步,把夜无虞轻轻揽进了怀中。虽然,觉得这样做的自己,实在是卑鄙无耻。因为他虽然自惭形秽,但心中,仍然带着不切实际的期待。就像当年带着对风紫烟的不切实际的期待一般。但这一次,他的心,在还未确定他是否可以拥有时,就已经开始疼痛,就开始感到宛若失去般的疼痛,以至于,他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对他而言,早已经比他所以为的更为重要。
贴着风启刀的胸膛,夜无虞的心,再次踏实下来,先前的不安、困惑都统统消失了。风启还是原先的风启,虽然刚才有些怪怪的,像是瞬间不认识她了似的,害得她担忧了一会儿。借着这个轻轻的拥抱,那个曾经对她敞开了自己的风启刀又回来了。夜无虞哪里想得到,此时将她拥在怀中的风启刀,心情却是如同已经失去了她般疼痛。
过了一会儿,风启刀放开夜无虞,心情已然平静了一些,也终于有勇气好好地看看夜无虞了。然后道:“我们准备进谷吧。”
“嗯。”夜无虞笑着点点头。
风启刀放出幻影蝶。之后,两人站在湖边,欣赏着湖中的碧色连天、粉黛蹁跹,等着来接他们入谷的竹筏。
进入谷中,在湖边下了竹筏后,风启刀唤出灭裂刀,将夜无虞带上去,往谷中飞去。
熟悉的小院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在。风启刀告诉夜无虞,风扬眉正在闭光炼器,最快也要半年之后才会出关。又把她带进她的那间房。房间已然重新整理过,被褥床单都换了最干净的。看着整洁得一尘不染的房间,夜无虞转身对风启刀道:“风启,谢谢你。这些事,本来留给我做就好了。”风启刀笑着说道:“不要介意,都是小事而已。快放下包袱。今晚,看你是想在这里吃饭,还是,我们去山上?”
夜无虞立即放下包袱,精神抖擞地说道:“去那个小谷中的山洞吧!风启,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我们今晚就待在那里,彻夜聊天到天明,好不好?”
风启刀笑着说道:“好。那你先休息下,我去拿点东西,待会儿在院子里见。”
夜无虞点点头。
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后,风启刀带着夜无虞,往谷中东边飞去。
因为知道这天夜无虞回来,风启刀提前做了些准备,存了几坛梅子酿。这天又时逢谷外的集市,上午风启刀又去买了几包夜无虞爱吃的果干,几只风干鸭,一包酱牛肉,一筐新鲜的葡萄,一包豆沙糯米糕。去小谷中的半山洞穴时,便带着一坛梅子酿、半只风干鸭、果干、酱牛肉、糯米糕,以及一小箩葡萄去了。
到了半山山洞时,两人先把火燃了起来,把风干鸭连同大枣、白芸豆一起先慢慢炖着,然后两人边喝着梅子酿,吃着其他食物,边慢慢说起过去的种种事来。
时间过得很快。
天黑下来时,又是漫天星辰。一小堆篝火仍然在燃着,木架上挂着一只陶壶,在烧着一壶水。
虽然夜无虞说要彻夜聊天,但未到子时,她便已经困了。
风启刀笑着说道:“困了就靠着我睡吧。”
夜无虞立即歪倒过去,靠在风启刀肩上,然后发现自己这个动作,可谓已经熟练得行云流水一般,讪讪笑着道:“风启,是不是觉得我脸皮老厚了,都不跟你客气一下?”
风启刀笑着道:“不觉得。你这样才好。”当然不觉得,只要夜无虞还是同原先那样,不跟他讲客气,那就说明,她还是从前的她,这样,他就安心了。
夜无虞闭上了眼睛,软软地说道:“那,风启,我就真的睡了。聊天就只能明天再进行了。”
风启刀轻声道:“睡吧,无虞。聊天不急的,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聊。”
夜无虞低低地答了声嗯,便再无声音了。余下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待夜无虞睡着后,同前次一样,风启刀抱起她,退到后面的山壁处,帮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自己身上,然后,背靠着干燥的山壁,也闭上了眼。
有一件事,风启刀未告诉夜无虞。他返回风潜谷后,其实同风紫烟谈过一次。
之前在雪域时,听夜无虞说完幻影蝶消失之事,他便有所猜测了。幻影蝶向来很少出现意外,除非是有人故意为之。所以,他首先就想到了住在谷口附近的风紫烟。风紫烟认得他的幻影蝶,也知道夜无虞回来会用幻影蝶联系他,又加之紫烟之前对他……总之,虽然这样想风紫烟让他很不舒服,但除了紫烟外,他亦想不到其他人。因此,返回谷中后,风启刀准备同风紫烟谈一次。
不用他去找风紫烟,返回谷中的第二日傍晚,风紫烟就来找他了,怀中抱着一坛酒,说是邀他去山上赏月。风启刀未犹豫就同意了。两人运转修为,很快就来到他们经常去的那个山腰,坐在抬头可以仰望夜空,低头可以看到谷地的大树上。
风紫烟看起来心情很好,笑意盎然,看向风启刀时,眼中波光流动,热情与柔情并俱。再一次,风启刀避开了风紫烟无所顾忌的注视,只静静看着下方的谷地。天色渐渐暗下来。谷地四周的山边和山中,渐渐有灯火亮了起来。
“风启,你回来了,我真高兴。快跟我讲讲,这次你去了哪里?都寻了些什么材料?”风紫烟说完,撕开酒坛的封纸,抬起酒坛往自己口中倒了许多酒,然后把酒坛递给风启刀。很久以前,他们就是这样喝酒的。一坛酒,我倒几口,又递给你倒几口。风启刀喝酒没她那般爽利,经常被她嘲笑。
风启刀接过酒坛,却没有喝,只拿在手中。也没有回答风紫烟的问题,只转过身,静静看着她,道:“紫烟,我一直当你是朋友。”
风紫烟嫣然一笑,道:“我知道。”
“以后,我也只会把你当朋友。”风启刀平静认真地说道。
风紫烟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她打量着风启刀,片刻,才漫不经心地说道:“是吗?为什么?”
风启刀平静地说道:“之前小豆回来过,她在谷外放出了我给她的幻影蝶,但幻影蝶飞入谷中后便失去了踪影,也未返回去。她以为我不想见她,又有事在身,于是就离开了。可后面,我们却在雪域碰上了。这一次,我们便是一起回来的。只是她要先回夜家寨一趟,所以没有跟我一同回来。”
风启刀的话像一根厉刺刺向风紫烟,她愣了一瞬,但随即就恢复常态,淡淡地说道:“是吗?这么巧?没想到,在谷外你们居然都能遇上?呵呵,还真是让人挺意外的。”
月亮还未圆满,但天气晴朗,所以十分明亮,已经渐渐升上了天空。谷中附近的山林,几乎没有什么小兽,只有虫豸和飞鸟,所以入夜后,除了虫豸的低鸣,还算比较安静。
风紫烟双手撑在身侧的树干上,笑盈盈地仰头看着月亮。若只是看侧面,仿佛仍然是当年那个热情开朗的少女。
时间静静地流逝,逝去之后再也追不回来。如同那些他们曾经拥有,但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不久,风紫烟转过身来,仍然带着笑意看向风启刀,只是,这时的笑意中,多少都有了些酸楚。
“风启,你确定你已经明白了你的心吗?”
“是的,我已经明白。”
“那毛姑娘的呢?她的心,你真的确定明白了?”
风启刀沉默着,没有回答。他真的明白夜无虞的心吗?他在她心中是怎样的位置,他真的知道吗?他不知道。因为他从未问过。
风紫烟笑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一件极为好笑的事。
笑过之后,风紫烟凑近风启刀,定定看着他戴着面具的脸,轻声说道:“风启,我很了解你,我也很了解女人。当年你的脸吓了我一跳,你以为就不会吓别人一跳?即使别人不会像我那般惊骇,见过你那张脸后,心里肯定也会留下阴影。带着这样的阴影,你确定你们还能享受琴瑟和谐般的极近亲密?你确定对方不会因为你的脸做噩梦?还是说,你准备一辈子都戴着面具如同一个假人似地与人相处?”
之前的风紫烟又回来了。知道怎样深深地刺痛风启刀的风紫烟又回来了。
风启刀所害怕所担心的事,都被她赤裸裸毫不留情地说了出来。风启刀内心黯淡沉重,紧紧抿着双唇,陷入了内心的暗影中。
“风启,你们之间会如何,我拭目以待。”风紫烟如同在耳畔呵气般,轻轻将这几个字吹进风启刀的耳中,确定风启刀已经将她的话全都听进心里去了,于是笑盈盈地闪身离开。
风启刀像个木头人似的静静坐在夜色中。坐了很久,才突然想起来般,抬起手中的酒坛闷闷地灌了两口。然后抬头看着空中的月亮。
那一晚,月色很好,只是,并不圆满。而当月亮圆满时,坐在他身畔的人,又会是谁?
无虞,那个人会是你吗?
自那天之后,风紫烟就再未来找过风启刀。对此,风启刀倒是心里松了口气。无论如何,那次谈话之后,他和风紫烟之间的种种,以风紫烟向来骄傲的性格,应当是告一段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