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虞赶到夜家寨时，已是傍晚时分。

白鸮岭已经进入雨季，每天下午都会下场雨，雨过之后，天气复又转晴。岭中山间，通常自半山腰起就云雾缭绕，美是美了，可潮湿也是真的潮湿。

虽然心急，夜无虞还是稳稳落在寨主家宅大门前，叩了叩门环。前来开门的是个陌生面孔，听夜无虞报了姓名，并求见寨主夜源子后，急忙把她引进去，穿过前面的小院子，来到堂屋所在的院落。想必是早已经受到了吩咐。

堂屋中刚刚点上灯，夜无虞站在屋子中，等着夜源子。

夜源子很快就出现了，夫人夜蓝珠也一同前来。

两人刚走进堂屋，夜无虞急忙迎上去，对二人行了礼后，立即从怀中拿出水晶寒玉盒，递给夜源子，道：“源子叔叔，雪鹿角我已经取到了。只是这个盒子盖上后就打不开了。”

夜源子平静从容地接过盒子，指尖带出一道灵力，将灵力引往盒子的同时，默诵了一段咒语，只听咔哒一声，再一推，盒盖就打开了。

“夜姑娘有所不知，这个水晶寒玉盒，一旦放入雪鹿角，便要用特殊咒语配合灵力才能打开。这也是为了避免鹿角半途遗失。”

“原来如此。”

水晶寒玉盒打开，里面装着的一截鹿角完整地呈现在三人眼前。寸多长的鹿角，与夜无虞先前在梦中所见一样，是透明的蓝色晶体状，其中还有许多丝丝分明的毛细血管。最神奇的是，血管中的血液还在流动，保持着鲜活状态，也未从断口处渗出来。

夜源子目中闪过一丝惊异的光，叹道：“居然是雪鹿角晶髓。”

夜无虞不明所以：“源子叔叔，鹿角晶髓与鹿角有何不同？”

夜源子说道：“夜姑娘有所不知，通常获得的鹿角，往往要经过三至四个月，先炼得此晶髓，才能用来炼定元丹。但夜姑娘你取来的鹿角，已经直接是鹿角晶髓，也就是说，不必再进行预先炼制，已经可以直接用于炼制定元丹，从时间上来说，亦可以节省下三至四个月。”

听完夜源子所说，夜无虞很是意外，未曾想到，雪鹿居然直接取了鹿角晶髓给她，顿时又对雪鹿生出许多感激来。

夜源子接着说道：“夜姑娘这次前往雪域，想来定有一番特别机缘，才能获得鹿角晶髓。当初，见姑娘一心前往雪域，我虽未反对，却也不敢抱太大希望。如今看来，果真是后生可畏。夜某在此，先替大哥谢过夜姑娘了。”说完，对夜无虞微微行了一礼。

夜无虞忙道：“源子叔叔，您这是做什么？呈子叔叔的身体，本来就是因我才急速恶化的，我去为呈子叔叔寻来鹿角，本是天经地义之事。”

夜源子笑道：“区区小礼，姑娘不必介怀。”然后将水晶寒玉盒盖上，转身递给旁边的夜蓝珠，道：“蓝珠，快将此鹿角送去与岳父，请他老人家立即开炉，为大哥炼制定元丹。”

夜蓝珠接过盒子，对夜无虞颔首致意后，便闪身出了堂屋，宝蓝色的衣裙在空中留下一道魅影，人就消失不见了。

夜源子说道：“夫人蓝珠的父亲，乃是夜家寨的炼丹大师首座，之前那枚定元丹，当年便是由他老人家亲自炼制。”

夜无虞心下踏实起来，又想着夜呈子的身体，问道：“呈子叔叔最近可还好？”

夜源子道：“大哥的身体状况，还算平稳。今天天色已不早，夜姑娘赶路多时，想必也累了，今天就先在客房住下。白沙宕，姑娘明天一早再去不迟。现在过去，大哥说不定也已经休息了。”

夜无虞想想，点头同意。

夜源子随即唤来家仆，将夜无虞领至后院客房，又让厨房备了些饭菜送过去。夜无虞当天就在寨主宅邸中宿下。

翌日一早，夜无虞同夜源子道别后，就立即赶往白沙宕。

这次同风启刀约好一月后相见，她的打算是，在白沙宕陪夜呈子一段时间，同时利用这段时间，精进雾雨漩雪剑法的化雪部分。她的上乘初阶修为，当初突破得十分突然，与之对应的化雪剑式还未曾认真练习过。在雪域对付雪人妖时，虽然凭着看过的剑式，勉强使出几招来，但终归不太熟练，也不能整体融会贯通。这次去雪域，她意识到，一旦身临现场，会有很多意外发生，若学艺不精，就不能很好地随机应变。

白沙宕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水湾中的水位略高了些，四周环绕的青山，山色越发青翠。忆雪小筑前院里的几株紫叶李，茂密的叶子越发暗紫，无数小果藏在叶片下，正在蓬勃生长，等到夏末秋初又将是满满一树酸甜可口的果实。

正面那间夜呈子的房间，房门大开，正对房门的地面上铺了一张宽大的竹席。夜呈子正盘腿坐在竹席的蒲垫上，手中握着一只小小的白陶杯。在他的前面，放着一块长形的天然樟木茶案，案上右侧放着一只小泥炉，炉上的小铁壶中正烧着水，正中间是一只紫泥侧把壶，一个白陶均杯，左侧放着一只黑陶水盂，一只未用的空杯。

夜呈子本来正静静看着前方的水湾和沙地，以及远处被薄雾笼罩的山影。不料，一道纤细的身影突然从天边过来。待看清来人后，夜呈子淡淡笑了起来。

等夜无虞走近，夜呈子唤道：“无虞，快进来。”

夜无虞进入屋子，跪坐到竹席的一侧。

夜呈子指指不远处一张软塌上的蒲垫，道：“嫌地面太硬的话，拿个垫子。”

夜无虞摇摇头，道：“不用，夜叔叔，这样就可以了。”

夜呈子也未再说什么，只将已经烧开的水，提到旁边的木支架上放着，拿过那只空放着的杯子，提起小铁壶，倒了热水将杯子温洗一遍，把杯子放到夜无虞面前。

“你来得正好。原本我让雷子陪我喝，但这个人，根本坐不住，还未坐下，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夜无虞打量着夜呈子。夜呈子虽然眉眼中带着笑意，但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也更加消瘦，露出的手指几乎皮包骨，道道青筋分明，夜无虞心中泛起说不出的酸楚。

夜呈子提起小铁壶，将热水注入紫泥侧把壶中，又将洋溢着香气的淡淡碧色茶汤注入白陶均杯中，然后给夜无虞倒了一杯。

夜无虞端起杯子，闻着清香的茶汤，却是忍不住说道：“夜叔叔，你怎么又喝起茶来了？不是身体虚弱尽量不要喝茶的嘛，这对你的身体不好。”

夜呈子笑着说道：“淡淡喝一点，无妨。”

夜无虞却是心中难受。夜呈子的身体状况没有恶化前，他几乎不喝茶，偶尔喝一次，都要放花椒桂皮什么的一起煮了才喝。那时的夜呈子，对自己的身体倍加爱惜。现在的他，分明就是想着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干脆不管不顾了。

夜无虞放下手中的杯子，想了想，终是对夜呈子说道：“夜叔叔，你可不可答应我，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你还是像之前那样爱惜你的身体。”

夜呈子看向屋外开阔秀美的水沙风光，仍然带着淡淡的笑，仍然还是抬起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然后才缓缓说道：“无虞，我对自己的身体自有分寸。想来，你其实也知道我心中所想。既是如此，那应该理解我此时的心情才是。人在所剩无多的日子中，其实不会再计较那么多了。只会想着，趁还有时间，做点想做的。所以，我想喝茶，那就喝点。”说完，又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准备再给自己倒一杯。

夜无虞按住了白陶均杯，看着夜呈子，说道：“那如果，源子叔叔他们正在帮你炼制定元丹呢？”

夜呈子愣了一瞬，然后淡淡笑着说道：“无虞，哪里还会有定元丹？先前那粒定元丹也是因为修行界突然出现了雪鹿角，才能炼制成功。而雪鹿角在过去几十年间，也才出现过那一次。这一点，源子他们比我更为清楚。无虞，你别误会我的话。定元丹虽然稀少，但我从未后悔喂你服下。”

“那如果，雪鹿角，现在又有了呢？”

夜呈子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打量着夜无虞，知夜无虞不像开玩笑，一个不安的猜测蓦地出现，令他的心骤然一紧。

“无虞，你告诉我，你之前去了哪里？”

夜无虞垂下头，想了想，自己去雪域的事，迟早也是瞒不住夜呈子的，索性现在说了，还能借此劝他保重身体，于是抬起头，说道：“夜叔叔，我去了雪域，寻到了雪鹿角，已经交给源子叔叔了。定元丹，应该已经开始炼了。所以，你再耐心等等。”

夜呈子神色骤变，激动道：“无虞，你为何如此！叔叔不需要你这样做啊！如果你遇到什么不测，我该如何、如何……”夜呈子按住自己的胸口，猛烈地咳起来。

“夜叔叔，你别激动，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夜无虞连忙将一道纯净的灵力注入夜呈子的背部，夜呈子才渐渐平静下来，停止咳嗽。夜无虞又连忙倒了杯热水递给夜呈子。

夜呈子接过水，喝了下去，然后带着心痛看着夜无虞，道：“孩子，你太傻了。叔叔的残躯，已经不值得你这样做！”

“夜叔叔，在我眼中，无论你现在身体如何，都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我做不到看着你的生命一天天消逝而什么都不做。既然我现在已经平安归来，也请你莫要再动气。现在既然还有希望，就请你跟我，跟源子叔叔他们一起，耐心等几个月，至多不超过一年，好不好？”

夜呈子最终叹息一声，无奈地说道：“你也就算了，源子怎么也由着你！”

夜无虞见夜呈子渐渐平静下来，也跟着放松下来，露出一丝笑，道：“源子叔叔也劝过我的，但我执意前往，所以他也没有办法。夜叔叔，等源子叔叔过来探望你时，你可别为这件事去质问他。不然，我心里会过意不过的。”

夜呈子摇摇头，叹道：“傻孩子，我哪里有资格去质问你们。现在过意不去的人是我！”

夜无虞笑起来，道：“那既然如此，夜叔叔，你是不是愿意答应接下来的一年里，像以前那样好好保重身体了？”

夜呈子终于也笑了起来，道：“你放心，无虞，你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你和源子他们的心意，我不会辜负。”然后夜呈子收起笑容，认真地说道：“无虞，叔叔谢谢你。我也希望你答应叔叔，如果以后你要去危险的地方，做危险的事，如果叔叔尚在，都记得来同叔叔说一声。叔叔不一定会阻止你，但至少，叔叔可以把所知道的情况告知你，让你提前做好一些准备。比起知道你要去做危险的事，事后知晓你去做了危险的事，更让叔叔难以接受。因为后怕的感觉更糟糕。”

夜无虞满心愧疚，点点头，郑重地说道：“夜叔叔，我明白了。这次是我不对，当时不告诉你，也是担心你的身体受不了，万一又被刺激到，那就不好了，所以才让源子叔叔也帮我保守秘密，不告诉你。”

夜呈子笑道：“所以才说你是个傻孩子。叔叔我又没怪你，你又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就这一点，你跟你娘，一点都不像。”

夜无虞转身在竹席上坐好，给自己倒了杯茶，笑着说道：“毕竟我娘是我娘，我是我嘛。”又给夜呈子倒了杯水，道：“夜叔叔，从今天起，你还是喝水吧。”

夜呈子接过温水，无奈地笑了起来。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

夜无虞准备离开的头一天，未再练剑和打坐。下午时，她推着夜呈子沿着水湾走了走，最后来到矮松边。夜无虞仍然在木轮椅旁席地而坐。

水湾中除了原先的几只白鸟，两个月前又飞来了几只黑色水鸟。同两年前相比，此时的水湾已然热闹不少。

“夜叔叔，现在水鸟多了，你会不会嫌吵？”

“不会的，反而觉得这片沙湾比之前有趣了不少。这些水鸟都是十分活泼生动的存在，有时看着它们的一举一动，不知不觉就会过去整个下午，也并不觉得无聊。”

“那就太好了。”

夜呈子看看夜无虞，道：“无虞，这次你离开，不要有任何顾虑。白沙宕会成为你的家，但不会成为你的束缚。我在这里，会很好。”

夜无虞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掉下来，还好忍住了。沉默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淡蓝的天空，云层薄纱似的，丝丝缕缕，柔柔淡淡。远处似乎正在下雨，山影完全被雾气笼罩，看过去只见白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尽管有水鸟时不时发出鸣叫，在水湾上展翅飞过，在水面上漾出波圈，但整片白沙宕，还是透着祥和的宁静，水清沙白，树绿草碧，野花遍地。不知是这里的氛围像极了住在这里的人，还是住在这里的人像极了这里的宁静。

两人静静地看了会儿风景。

然后夜无虞突然想到点什么，犹豫了会儿，还是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