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树被吹得沙沙作响,零零散散地飘下几片叶子。
谢秋胳膊贴着树干,手指紧紧扣着树皮,从桂树后缓缓露出头。
季佩泽深吸了口气,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还是不太能相信,面前的谢秋不是正常人。
谢秋的头发垂在身前,被风吹起,掠过脸颊。他抬起眼看向季佩泽,后退两步,目光中带着一丝怯意。
“躲什么。”季佩泽往前迈一步,谢秋又往后一退。
季佩泽有些无奈,停下不动,说:“我一个人类能把你怎么样,说起来,应该害怕的是我,万一你生气,把我吞了,我也跑不掉。”
谢秋:“……我不吃人。”
季佩泽:“我也不吃树。”
谢秋:……
季佩泽:“你真的是棵树?”
谢秋扣着裤边,“嗯”了一声。
风越刮越大,乌云也积得很厚,豆大的雨珠顷刻落了下来,打在树叶,砸在头顶。
“下雨了,来屋里说。”季佩泽把谢秋拉进客厅。
夏天的雨来势急猛,说下就下,如同瓢泼。雨水劈里啪啦打在窗户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阴天下雨的缘故,客厅十分昏暗,谢秋拘谨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又回到两天前的晚上。
季佩泽在茶水桌边倒了杯热水,走到谢秋面前递给他,然后在他对面的沙发椅坐下。
“你感冒还没好,注意点,小心病情加重。”
谢秋没想到季佩泽还记得自己生病,他抱着水杯抿了口,有点烫,张嘴晾了晾舌尖。
“让你拿着暖手,刚拉你的手很凉,等水变温再喝。”
“哦。”
季佩泽从坐下起,就一直看着谢秋,从外表来看,谢秋实在正常不过,甚至还拥有比普通人优越的外貌。
“你的人形是变出来的还是你原本的样子?”
谢秋没听太明白,“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变成人吗?”
季佩泽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他的确也想知道,索性道:“算是。”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拥有人形的。”谢秋手指拨着水杯边缘,脑海回想着,“我是三年前突然有的意识,醒来后发现自己在一棵桂树里,我能从树里出去,也能进来。”
演了五年戏的季佩泽,见过各种玄幻题材的剧本,第一次觉得剧本里的设定没有现实扯。
“进去和出来?桂树不是你的本体吗?”
谢秋其实也觉得奇怪,按理说他应该是棵桂树,但是又能剥离出两个个体。而且他在树体里的时候,可以跟树共感,但是离开树体,又不太能感知得到,跟普通人无异。
他这么跟季佩泽解释。
季佩泽手肘撑在椅子扶手,拖着下颌,想了想,说:“听起来桂树像一个承载你的容器。”
“好像是这样。”
“真神奇。”
谢秋抬头,脸上依旧带着不自然的怯意,但目光中却带着一丝探求:“你不讨厌我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欺骗你,隐瞒自己的身份,还给你带来了困扰和麻烦。”手心的水杯还在不断散发着暖意,就像季佩泽一样。
“算不上讨厌。”季佩泽换了个姿势,“你确实打扰了我难得的假期,不过站在你的角度,我也像个不速之客,扰乱了你的生活。互相扯平。”
“真的吗?”
“真的。”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排水口排不及水,在院子存了两个指节高的积水,雨打在上面,溅起一个个水泡。
季佩泽把视线从院子里收回,对上谢秋那双带着怯意的眼睛。
“你很怕我?”
谢秋没回答,季佩泽自顾自说:“你是桂树的事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起,不用担心哪天我找个道士来制裁你。”
“我没怕这个……”
“那你一直用一副可怜的眼神盯着我?”
“……我还没缓过来。”
季佩泽低头一笑:“胆子小得跟兔子一样。”他指了指谢秋手里的水,“应该不烫了,喝两口静静心。”
谢秋听话地捧到嘴边。
“明天我要离开了。”
谢秋喝水的动作一顿,缓缓把杯子放在旁边的茶几。过了两秒,他问:“那你还会回来吗?”
季佩泽只是告知一下谢秋,却没想到谢秋会这么问。
“你不希望我再回来?”
“不是!”谢秋立刻否认。他扣着椅子上的雕花,慢吞吞道:“你昨天不是答应了秋天回来吃石榴的么?还有柿子。”
季佩泽微怔,随后低声笑道:“是啊,所以肯定会回来的。”
天越来越阴沉了,房间里的光线又暗几分,季佩泽起身准备把灯打开。忽然,一道闪电从空中击下,瞬间把房间照得白亮。随即一声轰隆隆的雷鸣响起,客厅又陷入昏暗。
谢秋瞳孔骤然扩张,一把拽住身旁的胳膊。
“季佩泽!”
小臂上的手像钳子一样绞着,季佩泽拧眉低头,看到一张惊恐煞白的脸。
“怕打雷?”季佩泽反身在谢秋面前蹲下。
面前的人咬着牙,身体抖得像筛子。
又一道刺眼的闪电劈下,伴随着雷声铺天盖地。
谢秋突然推开面前的季佩泽,从椅子上滑落,双手抱头缩在桌子下面。
季佩泽被推的重心不稳,蹲坐在地上,看到谢秋像鸡仔一样抱缩成一团,朝他挪过去。
“谢秋,出来,桌子下面容易磕到。”
谢秋仿佛听不到,浑身颤抖战栗,肌肉紧绷。
季佩泽膝行过去,低头弯腰从桌子下捞住谢秋,他手放在谢秋的后背,轻轻拍抚。
又是怕黑,又是怕打雷,到底怎么在这宅子活了三年。
谢秋的脸垂在季佩泽的肩膀,急促的呼吸打在季佩泽的脖间,额头和鼻尖的汗随着起伏的身体,蹭在季佩泽的衣服上。
“别张口,容易过呼吸。”
谢秋摇着头,手指紧紧攥着季佩泽领口的衣襟。
几滴温热砸在锁骨,季佩泽发现谢秋哭了。
如果不是受过创伤,季佩泽很难想象会有人能怕打雷到这种地步。
他手护着谢秋的头,慢慢把人从桌子下面拉出来。谢秋抗拒,头低着季佩泽的肩膀往后退,膝盖摩擦在地板,发出咚响。
“我们现在在屋里,很安全。”季佩泽怕谢秋应激,不敢再把他往外拉,伏着身体跟着一起钻到桌子下面。
他握住谢秋发凉的手,在对方攥的发白手指上捏了捏,“放松点,我在这里。”
季佩泽用上身挡住闪电的光,把谢秋围在墙壁和自己之间,“怕雷声吗,我给你捂着耳朵?”他手掌轻轻覆在谢秋的耳朵上,安静地等谢秋平复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秋动了动,开口时嗓子哑了。
“季佩泽……”
“我在。”
季佩泽一米八五的个子蜷缩在狭窄的桌子下十分憋闷,又维持一个动作不动腿脚麻痹。他把手从谢秋耳朵上放下,活动了下手指,说:“好点了?”
谢秋“嗯”了声,轻轻点了下头。
“身体麻吗,能不能活动?”
“能。”
“我扶你去卧室躺着可以吗?”
谢秋应声之后,季佩泽从桌子下退出来,他侧身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贴在桌子边缘,另一只手朝谢秋伸去。
谢秋缓缓挪动,等一半身体出来一半时,拉住季佩泽的手,站了起来。
因为身体过度紧绷,导致放松下来后肢体发软,谢秋站不稳,刚走一步,就要往前栽。
季佩泽把人捞在怀里,右手拦着谢秋的上臂,扶着往卧室走。
他给谢秋喂了口水润嗓子,让人躺在床上。
“睡一觉吧,醒来雨就停了。”
季佩泽在谢秋的头顶轻轻揉了揉,然后起身要把窗帘关上。还没来得及站起来,胳膊被抓住。
“你去哪?”
“把窗帘拉上,我不走。”
卧室的门关着,窗帘被拉了起来,屋子里暗得像夜晚。
季佩泽把夜灯打开,然后坐在床边陪着谢秋。
小小的灯泛着幽幽的光,在空荡的房间显得很静谧。
“睡吧,我在这里。”季佩泽任由谢秋抓着他的胳膊,如同一个沉静的雕塑坐在床边,安静地陪着谢秋。
倾盆大雨,滚滚雷声,被墙壁隔绝在外面,这里就像一个避难所,即使密不透风,却也给了谢秋安全感。
谢秋醒来的时候雨停了。
身边的椅子上已经没了人,季佩泽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
谢秋穿上鞋子,从房间出去。
雨过天晴后的天空格外浪漫,落日把天边染红一片,完全看不出此前有多么凶狠。
院中的桂树经过暴雨的摧残,此时有些破败萧条。刚开的花朵被打落一地,金黄色的花和着泥水,显得狼狈不堪。
谢秋望着满地桂花出神。
“醒了?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季佩泽端着饭菜从厨房出来,看到站在走廊下的谢秋,端着盘子走过去。
谢秋回头朝季佩泽看了一眼。
睡了一觉后,谢秋脸上稍微有了些颜色,但精气神还是不足。
“让我看看……嗯,谢黛玉眼睛红的能当兔子了。”季佩泽胳膊朝谢秋蹭了一下,“去洗脸,吃完饭给你拿冰敷敷眼。”
谢秋没什么胃口,吃得慢吞吞,拿着筷子许久不往嘴里扒一口饭。
“吃不下就不要勉强了。”
谢秋停下戳碗的动作,把筷子放下。
“头探过来点,我看看还发不发热。”
下午谢秋睡着后又发起了低烧,季佩泽折腾一番才把他的体温降下来。
谢秋听话地把脸凑到季佩泽面前。
掌心感知了一会儿,季佩泽开口:“不热了。”
谢秋病怏怏坐在一旁,季佩泽也吃不好饭。
“还吃吗,不吃我把餐具收起来。”
谢秋摇摇头,季佩泽起身把碗筷端进厨房,回来时手上拿着毛巾包裹着的冰块。
“你的眼睛有点红肿,敷一敷会好点。”
谢秋接过冰块,按在眼睛上。
裹着冰块的毛巾散发着凉意,缓解了眼睛的酸痛。身边窸窸簌簌传来动静,谢秋把毛巾拿开,问季佩泽在做什么。
季佩泽手上拿着药品说明书,“我在想感冒药你还能不能吃。”
谢秋想起自己突然开花,可能跟药有一定的关系,慢吞吞道:“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但是我不想吃它了,有点苦。”
“那就不吃了,我给你倒杯水。”
谢秋:……
这一天谢秋喝水快喝吐了。
“水也能不喝吗?”
“不行。”季佩泽不容置喙地拒绝了。
季佩泽看着谢秋把水喝完,然后接过空水杯,放到桌上。
谢秋要把冰块也递给季佩泽。
“再敷五分钟。”季佩泽说。
他在谢秋身旁坐下,拿出手机看见沈青发来的航班信息,对谢秋道:“我应该明天中午前离开。”
“哦。”
“生着病可以照顾好自己吗?”
“有什么不可以,我之前也是一个人……不对,一棵树……”
季佩泽轻轻笑了笑,目光停在谢秋的胸口,思绪却放空:“似乎的确你自己会更好一些,你感冒是因为我。”
谢秋的胸口闷闷的,他把冰块拿下来。
“我生病是自己的问题,你这两天也一直照顾我,是我在给你添麻烦。”
季佩泽微微一顿,点头:“明天过后,我们都可以回归之前的生活。”
谢秋突然把冰块扔在桌子上。他垂着头,头发遮了大半张脸。
“冰块太凉了,不敷了。”说完意识到语气有点生硬,又放缓语调,“我的眼睛已经不酸了。”
季佩泽想看看谢秋的眼睛,手伸到谢秋头发前又停了下来,说了句“好”。
“那你休息吧,想看电视也行,别太晚。”季佩泽准备把桌子上的毛巾冰块拿走,被面前的人快了一步。
谢秋捧起那一摊冰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