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见天子,愿天子福寿绵长。”众人均是对高位的文夔行礼,文夔悦,赐座。
王子王姬皆按照长幼尊卑在天子阶前近处坐下,褚家有功特赐座阶前,谢家远道而来亦是特赐阶前。
禄正站在文夔身边宣读天子旨意,阶下众臣推杯换盏,文懋卿却暗自打量名满天下的谢遂南。此人年近花甲却精神矍铄,头戴高帽,秀眉短髯,宽袍大袖,飘然如神仙,细细看来,季臻的气韵倒与谢夫子有几分相似。
就在文懋卿观察间,季臻也站在文懋卿身后冷冷凝视着文懋卿。
他怎么会看不出文懋卿特意请谢遂南来上元的真正目的?
谢夫子是个香饽饽,各方势力都虎视眈眈,若不是他暗中引人令谢遂南一行人撞上褚家,谁能保证谢家不会被人中途阻截囚禁?他向来敬重谢遂南,看着文懋卿将谢家拖进尔虞我诈的阴谋中,自然也要随上一份大礼。
祝词祭祀礼等事宜毕、众臣谢天子后,文夔自然而然向谢遂南示好,又是请他做赋,又是想赏赐上元宅邸给他,明眼人都能看出文夔的招揽之意。
而谢遂南一意推拒,只想当个隐形人,言辞却尊重有礼,叫人捏不到错处。如此被下面子,文夔重重把酒杯砸在桌面。
“父王!”文懋卿见谢遂南被刁难,心中不忍,只道他被自己所害,于是急忙上前缓和气氛,“谢夫子才华横溢,天下无人不想一览谢夫子风采,为如此才子,不惜穷尽金戈财帛;父王爱才之情无人不感!”
季臻刚伸出的脚撤了回去,文懋卿明着说天子爱才,实则在警示若伤了谢夫子,恐怕周遭有人以此名义群起而攻之,他转头看向文夔,文夔果然也听进去了。
文懋卿继续说:“更何况谢夫子桃李满门,季侯尽得夫子真传,一心侍奉父王,这是旁人求也求不得,又怎么不是谢家亲近天子,彰显天子威名呢?”
季臻勾起嘴角笑了笑,也配合着上前行礼道:“辞青愿为天子驱使。”
文夔手指搭在案几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审视着文懋卿和季臻,笑着称善,又敬谢遂南一杯,便不再提,叫大家尽情饮酒赏乐。
文懋卿躬身回座,向谢遂南歉意一笑,未料到谢遂南也是包容一笑,举起酒杯敬她,她于是慌张也回了杯酒,火辣辣烧着喉咙,虽则驱散了一分初冬寒意,但总归是难受。
迷迷糊糊间,文懋卿似乎注意到季臻为谢遂南挡了几杯酒,谢遂南握着季臻的手,温柔地喊“臻儿”,文懋卿一阵恶寒,连酒都醒了几分,也便不再关注那边,只专心与周围的弟弟妹妹吃喝打闹。
她低头看着自己不知何时垒得老高的碗碟,转头看向两边孜夫和潆泓,那两人窃笑不止,发现文懋卿凝视的眼神,讨好道:“这个好吃,真的好吃!”
原是二人莫名其妙较上劲都觉得自己桌前的菜更好,叫文懋卿评判。身后文奚和文聿策聊起诗词,也是推杯换盏,文沅芷时不时加入,也是快活无比。
这边文夔提起行赏一事。
“褚大司马与褚大公子一去便是五年,有苦有功,赏六佾、太牢、三牲、牛羊豕及五鼎九簋八鬲。”
褚家人于是出席跪地谢天子,刚坐会回席位,月氏使团开口道:“文天子,达希尔将月氏最美丽的小公主吾日提献给天子,天子能否赏一件宝物给达希尔?”
“哦?达希尔王子想要什么样的宝物,华朝珍奇无数可随你挑选!”文天子与众臣笑,却见达希尔手指文懋卿:“达希尔想要天子的这件宝物。”
满堂寂静,月氏王子继续道:“达希尔听闻天子曾遣长女出使柔然五年,达希尔仰慕已久,想要按照中原礼仪求娶华朝这位最美丽的公主。”
文夔皱眉,虽下嫁公主王姬和亲再正常不过,可月氏王子将月氏公主与华朝王姬相提并论,岂不是将月氏王与他并列?区区战败蛮夷也胆敢妄想?
文夔顿时心中忿忿,正要婉拒,却见文懋卿已离席跪在中庭:“天子在上,请受文氏懋卿一拜!”
“懋卿吾儿,此是为何?”听文懋卿不以王姬自称,文夔疑惑道。
“懋卿不才,五年前得天子命出访柔然,原为代天子抚恤万民、结友邦之好,然懋卿愚笨,因行为不端让人轻贱,竟有伤天子威仪使人觊觎天子宝物;好在上天感天子恩德,令此番褚家将士大胜而归,卫家国、护万民,弥补懋卿之失,否则懋卿万死难辞其咎。”
这话说得巧妙,既暗示月氏不过败军却敢觊觎天子,又贺天子天命所归,季臻眼中笑意一层层泛开,老虎啊,惹了就要接受被啃食的风险。
文天子果然冷冷对月氏王子道:“还望达希尔王子海涵,予一人不能将这件宝物赠于你。”
达希尔王子半懂文懋卿的意思,却不知道为什么天子忽然如此冷漠:“文天子是什么意思?”
文懋卿却叩头:“天子在上,请受文氏懋卿再拜。懋卿愿将功折罪,此生嫁给华朝,为国女,为华生为华死与华共长久。”
“懋卿!”文夔一惊,众臣俱是惊骇,歌舞声骤然停下。
季臻觉着有趣,这就是文懋卿釜底抽薪的反击,看来她对权力的渴望远超他所想。
“父王不允。”文夔直接拒绝文懋卿的请求,转而赐了许多粮食牲畜予月氏,顺势道,“不是予一人不愿与月氏结好,是予一人早有意将懋卿赐给褚家长子安稷,不知众卿有何看法?”
“天子圣明!”一朝服之人率先向天子一拜,文夔抚掌笑道:“承铎,就数你反应快!”转而又问:“承宣,你兄长如是说,你有何见地呀?”
看来承铎承宣便是董家相争的两兄弟了,文懋卿颓然想,她抗婚失败,还得另谋出路才是。
董承宣出席跪地曰:“褚大公子战功赫赫,长王姬凛然大义,实在是天造地设!”
既而虞司寇、陆司空以及各位文懋卿叫不出名字的官员纷纷赞此金玉良缘,就连邹太保都出面谢恩。
简昭如坐针毡,正要起身反驳,被席上简舒一个眼神劝了回去,他看向中庭中跪得笔直的背影,一股难言的心酸涌上心头,天家之女尚且如此,平凡人又有几多自由?
待看够了戏,文懋卿正想开口说话,却见公孙太师出席躬身道:“天子在上,臣以为此婚约不妥。”原本热闹的中庭一下子安静下来,苏司徒亦走上前来道:“臣附议。”
文懋卿看着各路官员各怀鬼胎本心中闷闷,此时正欣喜这朝堂还有人为国是着想,却见文夔不悦道:“为何不妥?”
“褚大公子国之栋梁,若因婚约之事从此无法再踏疆场,实乃国之损失、民之损失。”公孙太师恳切道,苏司徒亦道:“长王姬明月无双,想来也不舍天子失去臂膀。”
天子冷笑道:“你们的意思是予一人失了褚家便不能成事了?”
褚北然等人纷纷下跪,褚夫人道:“天子圣明,苏司徒万万没有此意。”
文夔也不回,只侧头问道:“辞青,这件婚事是你向予一人提的,不如你告诉他们予一人为何要赐婚安稷。”
“天子最是宠爱长王姬,赐婚自然是嘉赏褚大公子。”季臻道,“依季臻所言,不如听听长王姬的意思。”
这些事原来都是眼前人弄出来的,懋卿飞快睇季臻一眼,暗暗记下一笔,她心知她做不成国女,就算现在冒着风险推脱了褚安稷,将来也会有陆安稷、董安稷……
倒不如尽力拖延婚姻之事,既不会触犯天颜,又能保住褚家将才,因而她叩头道:“父□□书白马,人心所向,懋卿就日望云不胜感激,请受懋卿三拜。只是身为王姬,便要心向天子,心念万民。褚家公子有大将之风、决胜千里之能,若只在宫中做个粉侯未免可惜,因此懋卿恳请天子,虽不授褚家公子夏官府司之权,但依旧准其领军,懋卿甘愿尚公子,非公子尚王姬。”
褚安稷心中一动、眼中光芒熠熠,又惊又喜,对懋卿愈发喜爱,只见懋卿又道:“儿臣幼时有感百姓疾苦,社稷不安,何敢以小家为先?因此懋卿斗胆,想请父王与褚大公子准了懋卿的心愿,立江山、安社稷后方成家。”
“善!吾儿挂念苍生,父王甚是欣慰,自然可允诺。”此言正中文天子的心思,他原本将懋卿许配给褚家便是要牵制褚家的同时,继续让褚家为其效力,但表面依旧是要问过褚安稷,“安稷可有异议?”
“懋卿王姬所想亦是安稷所思,安稷万死不辞!”
文夔大悦,当即下令:“懋卿长王姬琨玉秋霜,乃女子典范,特赐封号‘肃雍公主’,擢褚安稷为小司马,袭子爵,懋卿长王姬尚之。前些时候潆泓王姬有功,又与褚家小公子情投意合,便由予一人做主,好事成双,赐婚褚安疆与潆泓王姬。”
褚安疆与潆泓听到自己名字,也慌忙跪在中庭领旨,四人伏倒在地,均领旨谢恩,懋卿心中百味杂陈,偏过头看跪在自己身旁的褚安稷,那人似有所感,也在宽大衣袍下悄悄偏头看懋卿。
文懋卿不禁自责起来,因一己私欲耽误他人的终身大事,她真的做对了吗?心下不忍,她收回了视线。
之后便是歌舞技艺,文懋卿没想到文佑儿不仅美极、有诗才,亦是善舞之人,一曲长袖作诗舞连她都一时看呆,连沅芷醉醺醺地离席也不曾发觉,文佑儿一舞毕回席,看她直勾勾的目光有些羞涩:“长姐,你为何一直盯着佑儿?”
文懋卿恍然回神:“佑儿实在如九天仙女,长姐一时恍神。”
文佑儿娇笑,文懋卿却有些忧心,看向文佑儿,又看向谢遂南,在和亲使团前太过惹眼……文懋卿眼眸开阖间,提醒道:“佑儿若是不想……”
“长姐说什么?”未料文佑儿没听清,问道。
可是这一问,却让文懋卿先前积攒的好意泄了气,她摇摇头说是无事,只希望一切如佑儿所愿。
文懋卿自嘲一笑,自己都泥菩萨过河,又哪来的精力干涉别人的意愿?
眼看着褚安稷离席似乎去醒酒,她带着姜女史避开宫人寺人也跟了上去,她要与他说清楚,婚约乃是权力交锋的缓兵之计,叫他不必束缚于此,免其错过心悦之人。
这时谯蜀使臣巴哈杜尔起立行礼,先是对着天子赞誉宴会之妙,又是感叹文佑儿王姬武艺超群,文佑儿羞涩,行福礼道:“使臣谬赞,佑儿拙技入得眼罢了,担不得此番称誉。”
巴哈杜尔又是感叹天子之女姿容非凡,文天子心中愉悦,便也夸赞佑儿几句:“佑儿不必谦虚,方才技艺实在超群,不愧是予一人的女儿。”
文佑儿大喜,她自幼不受宠爱,何时得过父王称赞,眼中水光潋滟,正要拜谢,却听得巴哈杜尔道:“不知天子是否愿意割爱,我将为我大王求娶如此仙人。”
文佑儿惊骇,美目圆睁。
这时天子笑道:“善!”
她一颗心重重碎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