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文懋卿觉得,文夔是将她当成储君看待,给予重任与爱护;可更多时候,文懋卿感受得到文夔的恐惧与压制。那是一种从骨血深处散发的气息。
文懋卿无法理解,只好装作毫无察觉,日日前往信阳殿接受文夔教导,事无巨细地禀报谢夫子入宫一事。
直到一日,文懋卿照常为文夔念奏章时,念到褚大司马的帖子:
“天子在上,臣北然幸不辱使命,已护送月氏、谯蜀使团过诸侯封地,入我天子领土。其时遇谢族一行奉天子令入宫,臣擅作主张护送谢氏遂南诸人一同前往上元。愿天子福寿绵长。夏官府司大司马褚氏北然字。”
文夔闭着眼低低笑了一声:“懋卿,看来不用你打点安排驿站等候谢家了。”
文懋卿放下奏章,走到文夔身边:“那懋卿还得多谢褚大司马为父王分忧。”
“嗯。”文夔应了声,又道,“你也不用往宫外跑了,想要什么,问大府拿便是。”
“多谢父王,懋卿不缺什么,他们现在估计忙着呢……”
“怎么?”
“大府克扣谢世妇和佑儿份例多年,这段时间怕是在一条条一件件往回补吧。”文懋卿嘲讽道,“也不知道能不能在谢家来前补齐。”
“听起来吾儿很讨厌大府?”文夔睁开眼坐起身,将文懋卿拉过来坐在榻上。
“讨厌极了。”文懋卿顺势坐下,“小时候就被我发现他们偷偷藏老嬷嬷的份例,没想到现在还欺负到王子王姬身上了。”
文夔垂眸笑笑,刮了刮文懋卿的鼻子:“你可知道予一人为何要留着他们?”
文懋卿端坐着摇摇头,听文夔道:“以小贪止大贪,用贪杀贪。”
“以贪止贪?”
“以贪止贪。”文夔重复了一遍,站起来恣意走在信阳殿里,“他只要贪一刀币,就会留下把柄,之后便要全心全意听命于我,否则只要百姓群臣有一人要查贪官,他们即刻有人头落地的危险;他们贪得多了,危害社稷,那就杀掉他们,把他们贪来的钱重新收归大府;天下需要有人背罪了,推他们出去,平民愤、显国威。所以,先放任他们的小小贪欲,用尽他们最后一点价值,止住朝堂更大的祸事。”
“若他们结为逆党又该如何?”文懋卿凝眉,“他们贪得无厌永无止尽,若为私利滥用私权、存有反心又该如何?”
“有人贪利,有人贪名。贪官出格,自有忠臣上谏止贪,一人不行就两人,两人不行就三人,他们谏言,我们便听,清除异己,杀尽朋党。”文夔道,“让小贪获利,他们便为我所用;让忠臣贪官制衡,两方便都能为我所用。”
“儿臣不明白,忠者清正有才,为何不全任用忠臣,反而要牺牲利益去任用贪官?”
“英才管府,这府上人是听命于我?还是折服于英才?庸才管府,这府上人却依旧服他,这才是完完全全地听命于我。全用英才,其下属各有拥趸,虽明面在一处,实际却早已四分五裂。小府尚可,大府必乱,何况国乎?”
“儿臣懂得了。”文懋卿豁然开朗。文夔回身一看,这才发现那天子宝座上,只有文懋卿一人。
他眯眼细瞧,忽然招手把文懋卿叫下来。文懋卿立即来到文夔身边,由着文夔握着她肩膀将她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一番。
“父王?”
文夔猛地抱住她,拍拍她的后背又松开:“吾儿堪当大任啊!”
文懋卿不明白文夔的意思,却见文夔重回天子塌上批阅奏折,正要上前侍奉,文夔却说:“吾儿今日也累了,回去歇着吧。在接风宴结束前,把谢夫子的书都看看,不要到处走动了。”
“唯唯。”文懋卿只好依言告退。
数十日过去,宫宴事宜早已妥帖准备好,只待诸人归来。转眼到十一月初一,前朝传来消息,称褚大司马一行顺利回到上元,不多时有小宫人传天子命,说今夜要举办宫宴庆祝,请长王姬依礼出行。
文懋卿应下,赏了些玩意儿给宫人。她坐在六英宫小庭院品茗,手里谢夫子的辞书是怎么也看不下去,她始终记得离开信阳殿前文夔意味深长的提醒——
“不要到处走动了”“不用往宫外跑了”……
是父王发现什么了?事情桩桩件件绕在一起,她现在心里乱得很。
先是交予王笙调查刺杀事宜,几个月过去毫无音讯,她不信季臻的人会无能至此,肯定是其中内幕超乎想象,因而她动了心思想自己去查。
二者,她被困异族五年,深知其祸心不死,如今两族同时来访,也让她不由提心吊胆。
再就是褚大司马护送谢家而来,她应该开心,可一想到宫宴上极有可能被赐婚,她就深感郁闷,只期盼着勐平君和公子逸传来好消息,如此就算她背负婚约甚至真的成婚也可一争——可她又担心公子逸此人身份复杂已经惹得父王怀疑。
“我这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文懋卿恍然自语。
姜女史从外院的月洞门进来,欠身向文懋卿行礼,禀道:“长王姬,宫宴礼服已备下了。公子逸求见。”
文懋卿一喜:“请他进来!”姜女史颔首,侧身回避一旁,公子逸便从她身后缓步而出,规规矩矩向文懋卿行过礼,坐在文懋卿对面。
“你与世家公子相处怎么样?”
“还算融洽。公子昭有意提携,世家、寒族又有礼仪加身,就算看不起逸,不会明面拒绝逸前往拜访;也有几家公子待逸和顺,可以结交。”公子逸恭顺答道,“不过公孙家的独子,逸这些时日未能见过。”
“世家与人交往谨慎,对外人有所冷落也是正常,谈何看不起之说?你身为宫中公子,与他们平起平坐,何故自我轻贱?”文懋卿反驳道,“你尽管去交朋友,不用顾忌。”
“唯唯。”公子逸拱手应下,文懋卿见他神色冷淡,又觉得他并非妄自菲薄之人,于是解释道:“吾并非苛责你,只是初见你时觉着你高洁若冰雪,不想你因结交世家改了心性。”
公子逸笑了笑:“逸明白。”
文懋卿点点头,又问:“宫伯抚恤之礼有送到吗?”
“勐平君按照王姬嘱托,去拜访过杨家和两位卫家宫伯的家眷,不过那几位宫伯的孩子已送去远亲家。”
“他们都收下了?”
“捡了些值钱的收下了。”公子逸道,“他们说为天家万死不辞,多谢王姬记挂,若有来日,定当再为天家效力。”
文懋卿点点头,又问:“收下了什么?”
公子逸未曾料到文懋卿会注意这些细节,只回忆道:“一些御寒的衣物,刀币,匕首、箭矢、长枪之类的兵器。”
“匕首。”文懋卿笑了笑,也明白了卫、杨两家的意思。她所言匕首,正是回朝当日遇刺时,宫伯赠她防身的那把,她一直留着,就等此刻。
文懋卿笑了笑,又道:“吾将稚幽送去大府学习了,你去寻他回来歇息罢。此次宫宴,你二人身份特殊不便同行,就在六英宫候着吧。”
公子逸称是退下,文懋卿目送他远去,强使心中激荡平息,而后跟着姜女史回房更衣梳妆。
将入夜,姜女史领着文懋卿往宴会过去,快到时却在长廊转角一个不察撞上来人,懋卿连忙扶住姜女史,低声唤了句“姑姑”,姜女史示意无碍。
对方一行人纷纷跪地,“王姬”、“王姬”的请罪,其中一少年掷地有声,煞是好听,惹得文懋卿多看了几眼,是一个玄色锦衣的风流少年郎。
“无碍,”文懋卿温和笑道,“你们静吾动,你们不过避之不及,真要论起对错来还是吾莽撞。”
文懋卿颔首致意,便依旧由着姜女史领着走了,姜女史低声向懋卿说:“长王姬,那位玄衣束发少年,便是褚家大公子安稷。”
她脚步停滞了几分,侧头偷偷瞧那位传说中要与她有婚约的公子,却见那位少年似乎也回头正在看她。目光相接,她脸上骤如火烧,立刻别过头跟着姜女史走了。
偷看被人发现,实在是天下第一尴尬事!文懋卿不住懊恼,心道自己实在失了王姬分寸。
褚安稷本只觉见被撞的王姬宽容大度,身边寺人却对他说:“褚大公子,那便是懋卿长王姬,好在长王姬出了名的温柔识礼,否则我等皆要被治罪不可。”
文懋卿?他……未过门的妻子?褚安稷心中一动,他听很多人说过长王姬的好话,他的姑母、他的朋友甚至是宫里遇到的宫人,旁人说文懋卿亲切温柔、深明大义、恪守礼仪,似乎是最为合格的天家之子,也是最适合他的贤内助……
可是他脑海里永远闪过的却是荷花池那冷静果决,机警聪慧的身影,那才是适合与他一起站在边境守护天下的人。
但是为了家族,他可以妥协,也可以与王姬相敬如宾,绝不辜负一个女公子的一生。他存着好奇与憧憬,不由回头去看她——看他未来的妻子。
那人言谈举止均带些林下清风,似是女史说了什么,他看见她偷偷回头看自己,与他四目相对却红着脸逃也似地走了,在月色与朦胧的烛火中令他生出些“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的情思。
他想笑,却一怔,文懋卿远去的背影与声音与脑海中荷花池那人重合起来,仿佛他回到荷花池旁,有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告诉他文懋卿是谁,那人是谁。
他终是笑了出来,眉眼舒展,心中庆幸又雀跃。
原来是你。
幸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