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胡将军的面,既然看到这人了,也不能直接略过去,奚妙在离他有五步远的距离停下,挤出客套的微笑,问道:“殷皇孙怎的在此?真是好雅兴啊。”
这算是两人偶遇多次来第一次搭上话,贺兰渚明白这是沾了旁边这位将军的光,心神流转间,将先前的想法按下,配合着奚妙作出宾主尽欢的样子,笑道:“承殿下恩典,渚得以来黔迤山,山中美景与殷地截然不同,渚心向往之,故常常往此处来。”
只为了一问一答的简短对话,显然不能满足贺兰渚制造偶遇的动机,他很快又道:“今日渚听护卫议论,山中冰雪渐消,野兽常出没林间,行宫中偶有天籁鸮[1]进内寻食,渚正在园子中探找,依稀见到一只金棕花色的往这边蹿来,不知殿下可曾见到?”
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个月来,他多次申请面见奚妙奚恒,都被她一一推拒,若非是这次春祭,他大抵也就只能在重大节日里能见到他们。
据监视他的那些人回复,这贺兰渚平日里爱往崇文阁去,听里面的学士讲经,一开始阁里的人都将他当菩萨供着,相处几次后发现这人是有真才实学的,也便起了爱才之心。
崇文阁里都是些醉心学问的文士,与中枢关系偏远,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心思,见上面没说不能和贺兰渚交际,也就把他当民间不出世的人才对待,但凡有些小型诗会聚会的,都要喊上他去。
奚妙知道崇文阁的事,但秉着万一能策反他国皇孙……虽然希望不大,但总归那里也没什么不能让人学的玩意——辅政大臣们从来只安排他们做皇帝的启蒙老师。
胡将军听到这个邀请,显然是误会了什么,毫不犹豫地往后退半步,就要告退,奚妙连忙喊住他:“吾未见到……嗯,胡将军是行伍之人,你见到了吗?”
“臣……臣也未见到。”
对话异常的尴尬,但贺兰渚却像是个看不懂气氛的愣头青,兴致勃勃地就要邀请他们一起去找。
她学不来杨渐信那种高雅委婉的送客方式,只能用自己逻辑里更加常见的——
突然感到脖颈一痛,眼前阵阵发黑,头上戴着的珠钗似乎掉了一地……原来是她直接扑到了地上。
又一下重击,奚妙彻底没了意识。
原来京城里根本没有什么内应啊……内应特么的就在自己身边!
又被忽悠了!
*
奚妙两世为人,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敲晕。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像做了一个极其不安稳的梦——或者说像某部经典影片的梦中梦中梦,和鬼压床的经历也有些类似,越到意识清醒的时机,感受也就越痛苦。
她模糊看到前任老板在逼仄的楼板间,面目狰狞地冲着她喊着:“年轻人没有资格休假……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靠……她不是已经离职了很久了吗?
梦境崩塌,一阵光怪陆离的遭遇,她疑心自己变成了一辆火车,在轨道上急速奔驰着,伴随着极大的摩擦颠簸,她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好像是一个很喜欢漂亮衣服的小姑娘,误入了巨人国,到处找人说话,却没一个巨人想搭理她。
那个地方看着很眼熟,似曾相似的感觉。奚妙还感觉到……
该醒了。这个意识像是突然冒出来的。
——还有很多事没做呢。
那确实是该醒了,奚妙猛地睁开了眼,却觉得自己没有睁开眼,但好像又能看到眼前的东西。
这是一个没有什么亮光的地方,闭了很久的眼睛比较适应这样的光线环境,她能看清自己身下的是一些草状物质。
用手摸摸看,估计是干草……但手抬不动,根本不听自己使唤。
怎么回事?手被砍了?
心猛烈地一颤,大脑极速地下达抬手的指令,奚妙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没有手她可怎么办,不行不行,肯定是感觉错了。
……不知是不是内心的祈盼被老天听见,她缓慢地感受到一阵酥麻从大臂处蔓延至指尖,挪动分毫便感到阵阵钝痛,只能动一下缓一下。
应该是压迫到神经了,奚妙推测着。
先前的感觉没有错,身下的东西就是粗粝的干草,这具身体十分娇嫩,奚妙感到草皮有些割伤了她的手指,但因为看不清细节,只能依靠平时的经验判断。
等等,为什么是平时的经验……
奚妙质疑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她好像从来没摸过真正的干草,手上传来的手感却很熟悉。
是以前夏天床上铺的旧草席,曾经把她的手割伤过,但那是以前的奚妙……现在的奚妙……
“我是谁啊?”
她呢喃出声,心底则条件反射般地接上了后面两个哲学问题——“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这是梦,真的该醒了。之前的那个意识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奚妙。
这次,她的的确确地睁开了眼。
第一反应是冷,三月份的山里,和冬天的气温无异,但奚妙感觉自己出门时披的大氅并不在身上。
不过她出门时真的披上了吗,奚妙古怪地想到这个问题,到这个时代后她才知道贵族的生活到底有多奢靡。一件衣服穿过一次就直接丢弃还不算什么,问题是贵族们每日要换好几次衣服,这实在让奚妙有些接受无能。
第二反应是恶心和头痛,比以前从过山车上下来的反应要强烈数倍。
眼睛并没有完全睁开,她等适应了光线后才看清自己如今的处境,这是在一个缝隙里,左右两边是高不可见顶的石头,缝隙空间不大,她整个人是一种蜷缩的姿势,手臂有明显的钝痛感。
她艰难地调整着肢体,将姿势摆成更舒服的样子。
“……殿下醒了?”
这个声音一响起,奚妙身体迅速僵硬了起来,鸡皮疙瘩爬满了整条手臂。
“大兴的将军力气确实不小,”他感慨了一声,继续用温和的语气说着,“若非渚曾向养气大成者讨教过一番,不然那日便要命丧黄泉了……”
恶心、疼痛的感觉被惊惶强压了下去,她此刻的状态无法让她的大脑处理所有信息,只能任由话语不过脑子地问出:“这事是不是你操纵的?”
嗓子像被刀割了一般,她依稀感到口腔中的味道并不好闻,这时贺兰渚递过了一片三个巴掌大的叶子,叶面卷曲着,里面是液体。
“真是冤枉,渚这是被迫卷入你们大兴的争端里……对了,殿下喝些水吧,这个水是昨夜下的雨水。”
在贺兰渚的帮助下,奚妙坐直靠在山壁上——用他的话说,这里是在一个山腰处的缝隙里,这样大型猛兽进不来。
她有心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喝过水后,反胃恶心的感觉愈发强烈,天地都在她眼前旋转着,就像是坐在云端一样。
该不会还是个梦吧?奚妙掐了自己一把,感受到了疼痛感传来,便又喝了口水,忍着不舒服将呕吐的欲望强行压下去。
等到她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后,却发现贺兰渚坐在离她有数米远的地方,而她能发出的声音几乎是气音,只能摸索着地面,找到两块石子,相互敲击发出些声音。
敲完后,她才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声音引起了贺兰渚的注意,他扶着一旁突起的石头站起,慢慢地往这边挪动着——
那种凉意绝对不是山壁带给她的……她余光瞥见一个长条的物体曲折地在她散落于地的裙摆上滑行着。
是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