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追这边倒是一派的欢天喜地,金莲甚至翻出根赤色的发带替他系上,说是要讨个吉利。
匆匆将本就不多的行李收拾了,他便百无聊赖地倚在帐中,只待看完太医跑路回家。
没待多时,楚荀背着他那大药箱敲开了殿门,卷着股不知名的冷香飘入内室。晏追挑挑眉,他还以为以楚荀和步时阑的交情,楚荀会跟着一块叛逃呢。
不过比起步时阑热情的态度,楚荀倒始终是不温不火,说来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还真是捉摸不透。
乌木药箱的铜扣磕到地面,激起轻微响动,楚荀为了方便,随意将宽大的袖子卷起一些,露出腕间的迦南珠串以及白玉似的手臂,只是他始终垂着眼睑,叫人看不出情绪。
晏追目光无处落足,便理所应当瞧向那截藕段似的手臂,片刻后,又将视线移到那串手串——倒有印象,似乎是楚荀一贯带着的,他瞧着楚荀白玉似的手腕从阴影移到光晕中,那珠串竟显得有几分偏褐红。
直到楚荀将迎枕搁在小桌上,却不见晏追动作,他小声唤道:“大人?”
晏追这才发觉自己居然瞧着楚荀出了神,虽说他向来都觉得楚荀模样生的十分好看,倒也不到如此地步。
只是瞧着那串佛珠,总觉得有些奇怪。
心偷攀上了个荒唐的猜测,想想又觉得不可能,晏追轻摇摇头,又点点头:“有劳楚太医。”
楚荀微低了些脑袋,算是回应,他三指搭上晏追的脉,仍然垂着眸,睫毛在眼下投出鸦青的影,像是沉思又像是欲言又止,异香随着呼吸漫过晏追手背,许久后才说:“大人心气郁结,其余倒是无大碍,只是…”
晏追顺着话:“只是?”
“大人近日可有反常的症状?比如…干呕、漱血?”
晏追苦笑:“你既然都问出来了,不妨直说吧。”
“大人可有接触过什么奇怪的人?大人这,像是中毒的征兆。”楚荀抿抿唇,补充道,“又许是楚某学艺不精,大人不必将此话挂怀,倒平白惹了大人忧心,请大人降罪…”
晏追听着这话锋急转,喉间泛起阵阵苦意:“可是这毒有什么不寻常?”连素来直言不讳的楚太医都需寒暄作引。
楚荀声音轻得像雪落:“像是…像是北燕巫毒。”
晏追脑中几乎是倏地闪过一道身影,却又迅速将那抹笑颜划去。
“怎么可能?”晏追没头没尾反驳道,尾音却突兀折断在喉间,恍然惊忆起那日晨起,枕畔余温未散,海棠从客房中拾掇出半卷未写完的信纸。
怎么可能是周衍呢?周衍分明在数月前便不告而别了,再不论情意,怎么可能……
楚荀又拿银针试了几番:“此毒应当是与先前大人在彩云巷所中之毒同源。”
晏追还在苦想替周衍开脱,却猝不及防被楚荀的话语打断。这下,他当真想不出借口了。
原来,是因为给他下了毒所以心虚才不告而别吗?
原来,周衍所说的什么天道地道,什么任务,都是托辞,最终还是不过要取他性命。
难为周衍还虚情假意、忍气吞声如此时日,也难为他傻到如此,几句承诺便信以为真。
可是他分明记得那封遗留下的信,力透纸背的墨痕写着——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待重问诊一遍,楚荀将迎枕收回药箱内,他将方才试的银针齐整摆在桌上,针尖在日光照耀下立时透出妖冶的玛瑙红色。
楚荀指尖抚过腕间迦南珠,摩挲着珠子上的刻纹:“如果楚某猜的没错,此毒应为…赤豆子。”
他抬眸瞥见晏追脸上难掩的怆然,又安慰道:“此毒不伤性命,只是晏大人要受些搓磨,此毒只会因情绪牵引而发作。”
窗外骤起的秋风卷着药香扑进来,却吹不散满室滞涩,他瞧见晏追袖口暗绣的银竹纹在轻颤,于是咽下后半句话:此毒最痛处,在于能使下毒者也将一同承受中毒者情绪波动所产生的痛楚。也意味着,下毒着也将一同体会中毒者的喜怒哀乐。
他想,纯粹的恨总比爱恨交织要好受些。所以楚荀与倒还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来,出于私心,他刻意隐瞒下一半药性,看向晏追的视线掺上几分不忍心:“至于解法,恕在下无能为力,恐怕还得先找到下毒之人才人才是。”
晏追像是出了神,闷闷答道:“我已知晓。想来楚太医要同王爷汇报,还望楚太医莫要和王爷提起巫毒一事。”
楚荀懂巫毒一事确实易惹人猜忌,他也算承了个顺水人情,点点头:“自然,多谢大人谅解。”
“你走吧,至于毒,我再想办法。”晏追垂眼,像是为了压下心里的不安,迫切地为视线寻找其他落脚点,“楚太医这迦南手串,好像与往日色泽有些不同?”
“大人好眼力,”药箱铜锁“啪嗒”扣紧,却显得内室静得出奇,他不动声色将话题移开,“虽解不了大人的毒,但在下可以先调制一些缓解毒性的药剂,改日送到大人府上。”
晏追明白他有意略过话题,便不再多问,遂道了谢,才让守在门外的侍婢进门送客。
趁金莲出殿门的须臾,金英立在晏追身侧,道:“大人,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
“此后山高路远,大人保重。”话语像是风卷过松叶,轻柔松软,却又仿若缥缈无影,“旁人总羡慕宫中华贵辉煌,可终究不过是四面染了红漆的墙,连风都透不出去,所以奴婢想,还是不要再相见了。”
晏追明白她言下之意,此时百感交集。虽说只不过才相处月余,这些姑娘却是真心实意替他着想。
他缠绕行李束带的手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我听闻,民间百姓清明时节喜放纸鸢,纸鸢依风而起,却被线牵制,可若是剪去那线,便有机会扶摇直上。”
晏追乜眼盯着金英的裙摆,忽然轻笑一声:“只看,可有勇气失去线的依凭。”
“奴婢明白。”金英仍然低眉搭眼地站在一旁,只是暗地里攥紧了手心。
晏追全然不知今日他随意的话语会致使日后掀起多么大的波澜。此时,他还在呆呆盯着面前的行囊,想着楚荀说的话,周衍的身影不断在眼前闪现,在心中泛起片片酸涩,竟连得以脱困的欣喜都压下大半。
胸口像是塞满了浸湿水的棉花,每次呼吸都卷入大量潮湿的空气,簇拥在肺部窒着,连带着鼻息也变得颤抖。喉间又挤上股熟悉的腥味,晏追有些喘不过气,头一仰,又栽倒回帐中。
“大人?”金英心思细腻,一下便发觉不对劲,忙来掺扶些晏追,不至于让他仰倒不起。
晏追急促地呼吸两口,手虚捧着心口,头垂着,青衫遮掩下的肩膀更显得清瘦:“我没事,一时呛到罢了,你替我去看看,王爷答应的金吾卫什么时候来送我回家。”
金英犹犹豫豫点点头,终还是提着裙边朝殿外跑去。她跨过门槛时,带着檐角铜铃齐喑,恰如距京千里之外的大同马蹄声阵阵。
一列长长的骑兵队踏得黄沙纷纷扬扬正是奉旨护送崇乾帝及其余被俘的官员回京的队伍。
于皇家马车旁护送的青年一袭丹红骑装,唇畔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倒还真称得上鲜衣怒马。在无风无坎的正路上,他却忽然勒马,匆匆伏下身,猝地捂住胸口,险些从马上摔下。
其右侧的青年面露担忧:“周兄,可是哪里不适?”
周衍直起背,像是无事发生一般:“怎么了?我看上去有这么虚弱吗?”一手拽着缰绳,另一只手却仍然紧紧揪着心口的衣襟。
谢敛袥听他这番敷衍的话语,摇摇头:“别说虚弱,我看你啊,恐怕是中了几剑都还能连滚带爬窜上几里。”
周衍嘿嘿笑道:“过奖过奖。”他此刻完全没了方才险些跌马的样子,又恢复了一副逍遥自在的姿态。
谢敛袥瞧他这样已经习惯,摇摇头,专心驾马去了。
倒是周衍没由来地重重喘了几声粗气,又像是找补什么似的说道:“这天气,还真热啊——”
其余官兵附和了几句,没人敢质询根本。
过了一会马车里传来一声短,三声长的敲击声,谢敛袥翻身下马,牵马走在离马车一丈远的地方,他已经猜到问题,却还是尽心问道:“陛下,有何事?”
一如往日,那道苍桑却又威严的声音依旧是同一个问题:“今日探子来报,朱承彧有没有称帝?”
“回陛下,铖王仍旧只是暂时执掌朝政,并无登基的迹象,陛下放心。”谢敛袥温声答。
一声“嘁”突兀地在队伍中响起,官兵全都吓得屏住呼吸,装作若无其事地低头驾马,视线却相互转圜中打量。
周衍愣了愣,他确实没想到原本该湮没在黄沙中的一句语气代词,居然如此恰好在呼啸风声里漏了出来。
虽然他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但这次他真的没嘲讽皇帝啊,他就是胸口疼得难受,边在脑子里幻想着晏追因什么事烦恼,边脱口而出一句无实义的感叹。
怎么还真让人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