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追当然清楚，只因为这军费不只有谢元燕从国库里贪污的那一份，恐怕他们晏家也出了相当大的力。

“宇文大人，私挪公款，还不认罪？”蒋错没发现晏追脸色骤变，仍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他稍稍扬起头，两旁的锦衣卫便将宇文殊按着跪下。

周衍咂摸出不对劲，刚想拦：“慢着，蒋错。”

宇文殊被刀架着脖子，忽然喊道：“想治我的罪，你倒是拿出证据来。查啊，你们倒是查啊，查查到底由哪几笔账充这军费。晏追，你觉得你能脱得了干系吗？”他声嘶力竭地说着，颇有种要与晏追同归于尽的意味。

“阿殊！”赵楷大喝一声。

宇文殊才大梦初醒般，原本想一吐为快的怒火、恐惧，全都在此刻被封锁在了唇间，他眉目间透着股哀伤，被按在地上，依旧跪得笔直，静静地看向赵楷。

广袖遮掩下，晏追早已攥紧了手，他深吸一口气，终于抖着声喊道：“把他押下去。”

无人敢动，全都抬头去看蒋错脸色。

蒋错淡淡瞧他一眼：“阿追，与你有关？”

“与我…无关。”晏追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他怔怔看向垂落在身侧的手，掌心早已不知何时被自己掐出了血痕。

蒋错没什么表情：“愣着做什么？听晏大人的，那就把宇文殊压回北镇抚司，待我去审。”

赵楷静静站在宇文殊身侧，在宇文殊即将被押走时，才偏了偏头：“阿殊，此事你真做了？”

宇文殊不语，只是瞧向赵楷的眼中多了几分难言的不舍。

赵楷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重重地点点头。

很快，锦衣卫便将宇文殊押走，赵楷紧跟其后，只是临走时，深深看了一眼晏追。

晏追不敢接受那目光，仍低着头，跟在蒋错身后。

倒是周衍语气不善，朝蒋错道：“喂，宇文殊偷运赃款的事儿你怎么知道的？”分明该是他的高光时刻，竟这样被抢了，他怎么能不气？

蒋错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周衍，只是瞧晏追始终落后自己，便自然地牵起他的手，只是握住那只手时被冰得一皱眉，索性两手合掌攥住，试图将那手捂热乎些。

周衍看他不搭理自己，瞥他一眼却发现这两人如此亲密地牵着，顿时有些吃味，将晏追另一只手牵起，触到那凉的不像活人的体温时也是一愣，但嘴比脑子快，便说了出来：“小少爷，你手怎么这么冰？这不都快立夏了，你冷吗？”

可晏追还是呆滞地低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周衍这才意识到，晏追恐怕是在担忧这些事也许会牵扯到晏家，便忙找补道：“不过今天天凉，手冷是应该的，等回去我给你煮碗姜汤就是了。”生怕被蒋错发现不对。

蒋错何许人也，很快便察觉到晏追的异样，他停下脚站正，捏着晏追的脸强制他面向自己，在瞧清那张清秀的脸上满是慌张，淡淡问道：“有事瞒着我？”

晏追不肯用他对视，目光躲闪着瞧向地面，小声说：“没有。”

看他这样，蒋错便知道肯定有事，但他既不愿说，蒋错也不逼，又若无其事重新牵起他的手：“嗯好，我们先回家。”

周衍看气氛如此诡异，莫名替晏追紧张，便开始没话找话：“喂，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你知道这事儿？”反正他也是这么个胡搅蛮缠的性子，倒不如借此转移一下蒋错的注意力，给晏追多留些空间去思考。

蒋错没分给他一个眼神：“早就知道。”

“早知道你不来抓。”偏等到今天来抢他风头。周衍腹诽。

蒋错懒得用他解释这么多，只垂眼留心着晏追的状态，看他紧蹙着眉，便轻轻晃了一下他的手：“阿追，晚饭想吃什么？”

晏追才似回过神来，依旧小声说：“我不饿。”

“那我们晚点再吃。”

到了马车前，晏追忽然开口：“你们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蒋错看他这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实在不放心他一个人走：“那不如这样，你坐马车先回去，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

“什么别的事，我没事啊……”周衍说到一半，便被蒋错狠狠瞪一眼，总算明白了言下之意，附和道，“你先走，我还有事儿要办呢。”反正他也认为该多给晏追时间自己消化情绪，便大方地朝晏追招招手：“拜拜，待会见。”

蒋错扶着晏追上了马车，又和则焉叮嘱了一些话，待注视着马车缓缓驶出，才提脚欲走。

周衍问：“怎么？我俩真要走回去啊？”

“不是，”蒋错不屑地瞥了一眼周衍，“只有你要走着回去。”话音刚落，步时阑便牵着一匹枣红马过来。

蒋错利落地翻身上马，朝周衍挑眉道：“我先走了，你慢慢走着回去吧。”然后一拽缰绳，马嘶吼一声，一会便跑的不见踪影。

周衍：“……”靠，好几把装。

好人全让蒋错当了，坏事全让他占了，凭什么。

周衍欲哭无泪，要是1123在就好了，传送门不比蒋错快十倍吗，哪还轮得到蒋错在他面前装。

可如今他打又打不过蒋错，有气也没地发泄，眼看天都要黑了，还是赶紧赶路回去。

—

晏追坐在马车里，左右都是为难，要是真的将案子查下去，难免会牵扯出晏家，可若想摆脱被动的地位，这又是个很好的契机。

虽说晏应诚所做之事他全都一无所知，可又不能真的置晏家于不义。

可又不甘心顺从着晏应诚的安排，做一个交易的筹码。

想着，那股熟悉的血腥气又趁机钻上鼻腔，晏追忽然有些无力，只得靠着车壁，勉强顺着气。

忽然马车停了下来，晏追还在疑惑时，车帘忽然被掀开，蒋错迈步进了车厢。

晏追：“…？”

“我事办完了。”蒋错言简意赅，连问都不问便在晏追旁边坐下。

晏追又没办法出言赶人，只得默默忍着唇齿间翻涌的血腥气，尽量减少存在感。

谁知蒋错不依不饶，猝不及防握住了晏追的手，拉到怀中暖着。

感受到对方温热的体温从手上传来，将喉间的血腥气压下去些，晏追这才猛然抬头看去，恰与蒋错对视，却又像是被蒋错眸中依稀可辨的心疼炙到，又忙低下头去。

蒋错闷笑一声：“阿追，怎么躲我跟躲厉鬼似的，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好？”

“不是的，我只是……”这么多事情全压在晏追心头，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一向伶牙俐齿的晏追竟也想不到个好由头。

“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你不想说，我也不多问。”蒋错将晏追另一只手也扯到怀中，“那厮今日问我，我既然早知道此事经过，为何等到今日才来抓宇文殊。”

“一个原因是先前小皇帝不知情，我懒得管，也没必要管，另一个原因是，此事各个党派互有牵连，算是个麻烦事儿。”

“可为什么如今我愿意趟这个浑水，是因为小皇帝许诺了一些对我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才甘愿替他揽这麻烦事儿。”

“换句话说，我不效忠任何人，我只效忠我自己。”

“…像你说的，我其实不乖。”

晏追虽躲着蒋错的目光，却还是认真听着，只是这些话来的莫名其妙，让他难以捉摸。

“晏追，”蒋错忽然郑重其事道，“和你说这么多，我是想告诉你，不用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蒋错声音弱下去：“有的时候，你也可以试着…依靠一下我。”

晏追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见蒋错耳尖覆上了红晕，心像是漏了一拍，可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像是在掩盖什么似的，他将手收回。

蒋错由着他去，便耐心等着，等一个等不到的答复。

二人皆默契地没有再说话，直到马车停在晏府门口。

“蒋大人不必多送。”站在那扇掉了漆的朱红大门旁，更衬得晏追病瘦些许，门也摇摇欲坠，人也摇摇欲坠，蒋错本能想伸手去扶他，指尖颤了颤，却又未移寸毫。

于是，晏追的告别只换来了一句闷着声的“好”，说话的人好似没什么情绪，连话语都像被连夜不绝的雨浸湿了，蒙得人喘不过气来。

说起来，雨季要到了。

—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从前，去上朝，去查案。他和蒋错之间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依旧是做着不远不近的同僚关系。

周衍仍是每天没心没肺的，在晏追寡淡的生活里增添那么些许喧闹。

只是出乎意料的，宇文殊的事情被按下不谈，连带着整个案子都停滞下来，而所谓的查案，变成了每天去翻户部的账簿。

说起来，晏追的职业生涯好像还真和账本紧密相连，不免让人惋叹缘分二字。

“小少爷，你过来看，这本账上写着，李阁老购蜀中密药花费五十两。你说，什么密药这么贵呀？”周衍没个正形挤到晏追面前，将账本摊到晏追面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老头还真是老当益壮啊……”

“好了周衍，你到一边看去。”晏追无奈地捡起被周衍推搡掉到地上的账本，重新翻找他刚看到的页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