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起,经过一夜雨水冲刷的山间清爽宜人,绿意逼人眼。
“高人住的地方,果真与凡间大为不同。”赏了半夜雨的红锦天心满意足,整顿精神跳上檐角发出第一声响彻山顶的啼鸣,准备叫翻云岭所有灵物都知道它的到来,知晓它转运了,如今也是听雨斋堂堂一员。
还没叫完,霍天率先从房中行出。
天边尚泛着鱼肚白,红锦天大为惊奇,飞下来道:“你起得好早。”
昨日初见,霍天给红锦天的印象不太好相处,在斋中,与昭歌雪夜他们在一块时,他虽是放松的,会谈话,也会笑,可身上总有股淡淡的疏离感,这会儿见他心情似乎不错,红锦天觉得有必要与他加深点了解。
毕竟经过昨夜一顿饭,斋中所有人都很喜欢它,霍天也不能例外。
霍天伸个懒腰,笑道:“我只是习惯早起罢了,昨夜睡得如何?”
笑了笑了,红锦天甩甩尾巴,鸡爪在地上又刨又抓:“我现在总算明白,高人住的地方为何叫听雨斋了,昨夜庭院中雾气氤氲,山雨沙沙,竹影都飘飘渺渺映在窗棂上,那意境,说是世外仙境也不为过,而且那雨声落在屋檐上居然一点都不吵,反倒异常舒缓助眠,我这辈子都没睡过这么好的觉。”
霍天环顾斋中重重庭院,白墙青瓦,竹林木桥,也道:“山上的风景,数十年如一日,永远是美的,看不厌的。”
他好似陷入了回忆,红锦天道:“你起这么早是要去练功吗?我能一起吗?从今日起,我也要勤于修炼!”
霍天祭出一根银丝在指间缠绕,噙着淡笑道:“我要下兽洞,你确定要与我一起?”
他问得认真,红锦天没听明白:“什么洞?”
“兽洞。”
昭歌轻快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可要想清楚了,里面可吓人的很。”
红锦天感慨:“哇,你们都好早。”
“练功,宜早不宜迟,”昭歌提着斩妖剑到他们身边,“师兄,一块吧,我也想下去松松骨头。”
霍天道句好,又瞟瞟茫然的红锦天,坏笑道:“把它也带上。”
“什么?”红锦天眼睁睁看着昭歌伸手过来拽它,“你们还没告诉我兽洞里有什么呢,哎,别抓我,救命啊——”
***
一声凄惨的鸡叫传到静堂这边,很快又消散了。
雪夜蹙眉听了听,好笑道:“这是怎么了?”
秦诗低声道:“可能,它脚滑了吧。”
雪夜笑了笑,噤声望向室内桌前的凌虚。
一刻钟前,昭歌和秦诗带他来了静堂,凌虚每日起卦只在天明前,这是昭歌昨夜特地嘱咐过的。
此刻,凌虚背对他们,已经连算了三卦,动作越来越激切,像是算出了什么不好的结果急于推翻,不久后,他总算停了下来。
静站片刻,他落座提笔研墨,神情微冷。
写好后,到紧张的二人面前,对秦诗道:“小诗,这信,烦你亲自下山替我送到洛家。”
看情形,必然得的不是好卦,秦诗郑重接过:“好,我马上去。”
室内宁寂下来,能听到斋外山林中的飒飒风声。
雪夜道:“长老,可是洛家掌门不大好?”
凌虚沉沉一叹:“洛掌门的离世,将是捉妖界又一大损失。”
雪夜心中咯噔一震。
凌虚感慨万千:“如她这般的女掌门,满东虞都不多见,只可惜天妒英才。”
“长老节哀。”
过了会儿,凌虚镇定了下来:“罢,捉妖界,眼看也越来越不景气,来日会如何还没有定数。”
雪夜道:“此话怎讲?”
凌虚道:“天下万物,月盈则亏,盛极必衰,这是亘古不变之理。”
雪夜不由唏嘘。
想起昭歌的宏图大志,他忽然有些忧心。若捉妖界将来当真衰弱了,昭歌想重振陆家的愿望还能实现吗?
“听昭歌说,你来找我,是因你失去了记忆,希望我能替你解答?”凌虚的话将雪夜拉回了现实。
“是。”
“你二人是如何相遇的?”
“几个月前,在南地平川县一家客栈外,我醒来后一身潦倒记忆全无,是她路过救了我。”
“那这一路,你可有遇到认识你的人?”
雪夜怔了一霎,认识的人?巫溪上城那夜,突然闯入他屋中的白无常算不算?可这阴差自那后便音讯全失再无踪迹,他至今依然怀疑那只是他做的一个梦。
“没有吧……”
凌虚瞧着他,目光深沉:“既如此,我先与你讲讲我算卦的规矩,雪夜公子,我的卦虽灵,却有四不算:一,不算身边亲近之人,二不算自己,三不算国运,四不算过去之事。我只能占卜你的将来,所以,恐怕无法帮你找回记忆。”
雪夜想了会儿:“那……请您帮我算算,我来日能否得偿所愿吧。”
凌虚道:“那你此时所愿是什么?”
雪夜凝眉思索,他不知过去的自己是何种模样,不知那个雪夜心中所愿的是什么,是否与他今日所愿一致,不过,大抵相同吧:“我愿,天下太平,人间喜乐,愿我在乎的人能一世顺遂。”
凌虚意外:“雪夜公子,你这愿望……不像是凡人能讲出来的。”
雪夜:“为何这么说?”
凌虚道:“常人占卜所求,无外乎命、财、权,而你的愿望很广大,极其宽泛,总之,我能看出你非常人,这愿望能否成真,恐怕对你影响极大。”
雪夜说不清这愿望从何而来,可能与过去的他有关,始终深埋在他心底吧,他问:“那还能算吗?”
凌虚道:“能算,当然能,只要你愿意。”
“我愿意。”他坚定道。
凌虚点下头,燃起一支香,换了道天命盘。
结果出来的极快,解卦花了些时间,终于,凌虚定神道:“公子,这是平卦,半是吉半是凶。”
“那是何意?”
“意为,你所愿,来日只能实现一半。”
***
昭歌与霍天从兽洞上来时,外面天光大明。
这一去在洞里至少耗了两个时辰,二人都灰头土脸遍身狼藉,昭歌还抱着走不动路的红锦天,一路上来着实累人。
落到院中,红锦天腿还软着,哆嗦半天回不过神,不住咕咕凄叫。
昭歌摊在桌前,轻抚滚烫的斩妖剑:“你辛苦了。”边擦手上的污血,边与霍天交流经验:“我这回到了乾道第十八关,里面是头雄狮,齿有缺,一只眼看不见,伤在右前腿,你下次去可以攻那里。”
霍天走的坤道,一路闯过刀山火海,到第十四关极夜,陷在里面小半个时辰才过去。
“极夜中没有光亮,池底不平,池水最浅处到我腰间,具体深度不知,水中有怪物,满身都是柔软坚韧的触角,被缠住极难脱身,空中还有飞虫,会吸人血,这两个怪物都循声而至,你下次要小心。”
“你们……”红锦天在桌上哭诉,“你们也太狠心了,怎么能把我这只毫无杀伤力的家禽直接丢进去,那里面全是各种各样丑陋的虫子,我大受震撼。”
昭歌摸下它脑袋:“不是你说想进去见识见识的吗,还有,你待的那里是乾道第一关,没有灵力要求,只要身体灵敏都能过去,我十一岁上山,不到一个月就过了那关了。”
红锦天坐下来,幽怨道:“你是人,我能和你比吗。”
“行啦,我不也把你救出来了吗?想要修成人形,你还任重道远。”
“我觉得当个精怪挺好……”
“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陆姑娘,”秦保下山买办回来,见他们在那,顺手递给她一张红帖,“这是方才在城中樊家人给我的,我不好拒绝,只能带回来了。”
“樊家?”昭歌当即接过,一瞧,原是是张请帖。
她递给霍天:“过几日樊家要办满月宴,他们请师父去。”
霍天看了两眼:“请师父?诚心的?”
昭歌摇头:“谁知道呢。”
霍天拧着衣衫上的水:“我看他们只是不敢不给师父发帖子罢了,并非诚心相邀。”
昭歌揣好请帖:“反正师父也不会去,我先拿去给他瞧瞧吧。”
路上在竹园茶桌前遇到雪夜,雪夜见她顶着一张花猫脸,惊异不已:“怎么弄成这样了?兽洞有这般难过?”
昭歌笑笑:“这算什么,我幼时跟着我师父习武,汗水从来没干过,可惜了,还是不行。”
“不行?”
“师父说,我还得多多磨砺斩妖剑,才能早日唤出剑灵。”
斩妖剑本应是把神剑,是她无能,始终无法物尽其用,来日想重振陆家,能召出剑灵是前提。
雪夜道:“斩妖剑灵?你见过吗?”
昭歌道:“没有,师父说,这把剑在陆家到了一定时辰,达到了质变,剑灵才会出现,这都快两百年了,又经我爷爷父亲之手,兴许快了吧,剑灵一出,这把剑,才能真正达到催山裂海的神力……”
“哦,你手上是何物?”
“樊家的请帖,樊渊的一对小儿女过几日要办满月,请师父去,对了,你的卦算的如何了?”
雪夜静默须臾:“算是,有结果了吧。”
“什么结果?”
“现在还不知……”
***
雪夜在听雨斋一待便是七日。
翻云岭远离尘世,住久了,倒有山中无甲子之感,他每日在斋中听凌虚诵经静心,也跟着昭歌下过几次兽洞,还曾与红锦天游遍整座山岭,帮秦叔修缮过山后菜园,也独自一人去过翻山寨,进过涴江渡头的酒馆。
闲适的日子总是一晃而过。
七天后,樊家满月宴当日,凌虚请秦保送了副字画去樊家意思意思。
秦保回来后,向众人诉说起宴会的盛况,云樊家今日门庭若市,堵得他家门前那条街都没法过人,想过还得绕道,松陵十六家的弟子络绎不绝接连赴宴,奉上各类奇珍异宝,什么南海夜明珠,白玉如意等等奇珍异宝堆成一座山,那些个地方权贵乡绅更是争先恐后,一路你拥我挤,生怕慢一步显得怠慢。
比起这盛况,昭歌倒是更关心另一件事。
——山中洛家掌门前几日病情加重,昏迷不醒,怕是将不久于人世。
她去看过几回,见洛家人潸然泪下,也于心不忍,可他们都无能为力。
三日后的黄昏时分,洛家响起丧钟。
钟声微沉,空灵悠远。
翻云岭漫山寂静。
那天,听雨斋所有人都参加了丧礼。
到夜间,城中各世家的弟子都来吊唁。
东虞捉妖界长老,松陵洛家掌门洛忆南,乃洛家独女,十七岁任掌门,洛家水下寻妖派开创者,多次在捉妖盛会夺魁,五次率洛家弟子下涴江擒水怪护民生,八次出临江游历东虞江河擒妖,被隐疾折磨多年,于建安三十五年秋日因病痛逝世,享年三十七岁。
洛掌门出殡那日,翻云岭细雨蒙蒙,送殡的队伍顺着蜿蜒山路延如长龙,其中来了不少东虞百姓。
只是,唯独少了樊家人。
不等他们问,城内又传来一道惊人的消息。
——樊渊的一双儿女,在今日晨时骤然暴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