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第五日，赛事到了白热化阶段，满城百姓闹得热火朝天，而上城曲府中却是另一番宁静。

府里为数不多的侍从这些天常跑出去看热闹，偌大的院落只剩祝若言，她望着院中鱼池之上静默的小雪，迟迟没有移开脚步。

“小雪，过来。”她伸出手。

白猫冷冷瞅眼她，转身爬到墙角树上不见了踪影。

祝若言皱皱眉，在树下望了许久。

不多时，身上多了件衣裳，曲流觞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早起天凉，多穿些。”

祝若言披好衣服，道：“这几日，小雪不大对劲。”

曲流觞望向树上，依稀见到藏在树丛间的雪白身影：“怎么，病了吗？”

祝若言摇头：“它不爱理人了，也不让我靠近，昨日小连去抱它还被它抓了一下，流了很多血。”

静默一阵，祝若言迈步回屋，喃喃道：“不行，我得去翻翻医书，为何觉得这猫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不经意的一句话，让曲流觞心中起了涟漪。

小雪性子很乖，不理祝若言都不正常，何况是主动去挠人。

如果猜的不错，又是青枝？

正这时，小雪从树丛里冒出头来，四目相对，曲流觞冰冷道：“我劝你最好适可而止。”

白猫许是被他的语气吓到，扭头跳到了墙外。

自此，它不见了。

次日清晨，祝若言漫步到庭院里，偶见院中树下晃着一团白影，狐疑走近，才见是小雪。

它死了。

躯体僵直，四爪痉挛，脖子上套着一根粗麻绳。

祝若言的眼泪瞬间汹涌而出。

***

巫溪此次封城，封的不止是城内，连带城外数里范围内，都被请来的术士利用法器封了个彻底。

而城外这片树林，恰好处于结界的外围。

灵均望着不远处的青枝，踌躇许久，方道：“不必着急，还有几日，这结界便撤了。”

青枝倚在树上，背对着他，并不言语。

灵均长叹口气。

拜曲流觞所赐，他和青枝自那日起，便彻底陷入这不尴不尬的境地里，又因巫溪陡然封城，他们身处结界之内，强行闯出去怕是会自投罗网，只得留下来等待竞选结束。

何为度日如年，灵均算是感受到了。

“你不必说了。”

青枝慢悠悠道：“我已决定，离开幽篁山了。”

灵均静了会儿道：“流觞那日说的话都是气话，你别放在心上……”

可无论他说什么，青枝再也没有开口。

日头逐渐升高，林间树影斑驳，风过，曲流觞出现在灵均的视线中。

瞧他面色铁青，灵均恍惚间想，是从何时起，他们三人成了现在这样，每次碰面都剑拔弩张的？

记不清了，或许，他这回真的不该带青枝来凡间。

曲流觞落地便直冲青枝而去，拽过她肩膀厉声道：“你到底想如何，啊？”

青枝清明的眉目里闪烁着茫然，被他劈头盖脸质问，又透出几分愤恨，只咬牙瞪着他。

灵均过去拽住曲流觞：“又出什么事了？”

曲流觞奋力甩开他：“我说了，你若管不了她，我替你管！”

撕扯中，青枝怒了，扬声道：“你别拦他，让他来！”

曲流觞怒视她：“你说什么？”

青枝上前靠近他：“我说，曲流觞，上次的事是我不对，但我告诉你，我不后悔，我恨那个女人！你听懂了吗。”

“青枝！”

随着灵均惊呼一起响起的，还有清脆的耳光声。

青枝怔了许久，才从震惊中醒神，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逐渐加深，直到麻木一片，她抹去眼角因为难以置信迸出的泪水，对准曲流觞的脸便扇了回去。

临走时，眼前是模糊的，怎么也擦不干净，她知道这场面一定很丢脸，明明报了一掌之仇，她却哭得更凶了，为什么，也许是委屈吧。

这刻她终于明白，自己不管怎么做，都不可能比得上那个女人，永远都不能。

她只能说出一句挽尊似的：“曲流觞，我恨你。”

随后狼狈离去。

气氛死寂——

灵均揉捻额头，以减缓那炸裂似的疼：“我真是不明白，你与我们，怎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曲流觞一拳砸在树上，讥讽道：“那得问你。”

灵均顿了顿，平淡道：“这几日，我心中一直不踏实，总觉我们三人……怕是要散了。”

“如今看来，这感觉没错。”

曲流觞哼笑：“但愿。”

他毫不在乎的口气，让灵均觉得陌生，他凝视他，从气结，到逐渐冷漠：“你不会回去了吧？”

曲流觞移开眼神。

灵均：“想不到，你也有这么无情的时候，是我看错了，数百年的情谊，说不顾也就不顾了。”

“我无情？”曲流觞反问，“当初是谁一声不响率先闯入我家中，是谁不经我允许对若言透露了我的身份，又是谁吊死了她的猫挂在树下示威？我还不够容忍吗？”

灵均愣道：“猫？”

“是她干的吧？”

灵均道：“她这几日一直与我在一起，而且我想，她不会那么狠心的。”

曲流觞：“只有你会这么认为吧。”

又不知静了多久，灵均道：“上次的事，你是如何解决的？”

曲流觞轻描淡写：“我坦白后，若言便原谅我了，说她不在意，我也运转出了玄净丹，很快会有自己的孩子。”

灵均吃了一惊，长吁口气，竟不知该作何想。

***

上城街口的几间茶肆这些时日都人满为患，客来客往，探讨的十有八九是下城的竞选盛事。

据说，下城参赛者如今剩下两人，都已查明这次的考题是寻找隐藏在人群中的美人皮，一个已经找到了十只，怕是得胜在即。

又说起‘美人皮’这种妖，传闻此妖历来已久，最早可追溯商周时期，妖妃苏妲己迷惑商主纣王，致纣王纵情声色，倒行逆施，加速了商朝的灭亡，而后，武王伐纣，斩杀苏妲己，苏妲己心存怨气，魂魄不灭，幻化成妖，便唤作美人皮，美人皮善隐匿，好附美人身，被其缠上的美人，容貌会更甚从前，形容妖冶魅惑，艳光四射，有如天人下凡，少有男人能抵挡，只是，美人皮可令人容光焕发返老还童，却也会暗地里蚕食人的血肉，被附身的美人最终往往会被啃食成一张空皮。

自打东虞捉妖界兴起，此种妖邪已许久不见踪影了。

茶肆外，青枝沿着街边黯然走过，怀里抱堆闪闪发光的金银首饰，胭脂水粉。

不久前，她闯入店铺，只问那老板：“买什么能让我高兴？”

老板瞧瞧她，向她推荐了这堆，美其名曰：“女子都钟爱这些。”

青枝抱了一路，除过手累之外，没有别的感受，仍旧看什么都不对，人太多，太吵，天太热，走了这么会便汗流浃背，路太窄，时不时就会撞到人。

这不，方走几步，她又被人撞到了肩膀，那是个壮汉，瞧她柔弱，他反倒不依不饶：“哪来的野丫头，撞了人没瞧见吗？”

青枝道：“是你撞的我。”

壮汉嘴里不干不净，趁着周围人不备，居然对她动手动脚，青枝心里的火一下找到发泄口，一脚踹翻壮汉，抡起怀里的包袱便往他身上猛砸。

那些个金钗银簪重量十足，打得壮汉连连哀嚎，青枝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这才想起脱身，扯开包袱使劲一抖，金灿灿的首饰脂粉漫天飞舞，噼里啪啦落到人堆里，立时引起一起哄抢，她便在这混乱里给了那壮汉几拳，而后趁势逃跑了。

到一处偏僻的巷尾，青枝停下来歇脚，经过方才的事，她心里畅快许多，只偶尔还会觉得怅然若失，便坐在临街房檐下，打算好好理理思绪。

对灵均说离开幽篁山，并非气话，是她这几天深思熟虑下做的决定。

这几百年来，曲流觞和幽篁山上的长老对她的评价，永远是幼稚，胆大，肆意妄为。

青枝听多了，不仅觉得被人厌恶，更觉被人看轻。她虽懵懂，也有自尊傲气，并不想始终被他们忽视教训，以往，山上有年长的姐姐问她来日想做什么样的妖，她嘴上不说，心里倒想了很久。

做妖，自然要像曲流觞灵均他们那样了。曲流觞虽讨厌，今日还莫名其妙打了她，她是恨他的，可心底对他的崇拜终究无法抹去，她修炼不过数百年，一直无知莽撞，满心想让人看得起，却难以如愿，而他与灵均修炼大成，淡然处世，无论面对什么都游刃有余，相比之下，她常常自惭形秽。

曲流觞总说是灵均惯坏了她，也许说得没错。

人间是最好的历练场，这次，她该自己走出去了，说不准过几百年，她从人间游历回去，他们也会对她刮目相看，说一句：“你还是以前那个青枝吗？”

到那时，她便不会有如今这么难过的时刻了吧。

“呜呜，呜……”

不知何时，巷尾处，多了一个小孩的哭声，声线若隐若现，尖尖细细，钻进青枝耳道里抓挠。

她起身，循声过去一瞧，地上坐着个半大的孩子，许是受伤了，捂着腿直抽噎。

青枝听不惯这动静，拍拍他脑袋：“哎。”

小孩仰起花猫似的脸。

青枝觑着他：“你是……小豆子？”

一张熟悉的脸，好像不久之前，与她玩过。

小豆子哭泣道：“腿，腿痛。”

青枝掀起他裤腿，才见他腿上扎进了一截竹签，鲜血正呼呼往外冒。

“怎么弄的？”

小豆子呜呜咽咽，摊开手，里面攥着半块破碎的绿豆糕：“娘病了，我买东西给娘吃，被他们抢走了，我追，他们打我。”

青枝白了眼他：“病了得吃药，买这有什么用。”

小豆子道：“娘说药贵，她吃这个就能好。”

青枝：“那她得了什么病？”

小豆子边哭边说：“娘浑身发肿，下不了床。”

青枝郑重一品，猜想这豆子的娘应是得了什么绝症，为了省钱，索性不治了。

“娘……”小豆子涕泗横流。

青枝轻轻抬起他腿：“疼吗？”

小豆子点点头。

她观察四周，见没人，遂放了心，问小豆子：“想不想好？”

小豆子：“嗯。”

“那别哭了，我嫌烦。”

懂事的孩子立马闭嘴。

她捂住他的眼睛，再松开，竹签子已经拿在了手里，腿上的伤口已然完好如初，连血迹都不见。

小豆子抽搐两声，青枝道：“不疼了吧？”

“不，不疼了。”小孩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青枝捏捏他脸：“伤口替你治好了，你别哭了，快回家去吧。”

小豆子揣着糕点，甚有礼貌地说：“谢谢姐姐。”

青枝笑了笑。

待小豆子走了，她也准备离开，扭头却见灵均站在不远处。

他神情温和，不知看了她多久。

青枝道：“有事？”

灵均：“放心不下你，来看看，这些日子你别乱走……”

青枝打断他：“灵均，我说了，我不准备回去了。”

灵均望过来的目光轻微一颤：“你要去哪？”

“我也不知，在这人间随便走走吧。”

“你别冲动。”

“我很清醒，你不用担心我，”青枝背过身，“等巫溪解封，我会离开这里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在幽篁山待得太久了，我这次，想留在人间看看。”

灵均望着她决绝的背影，伸出手，在无限接近她时又缩了回去。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终成一句沉重的：“你要小心。”

他越发觉得这次不该来人间，自从来到这里，曲流觞和青枝，一个两个，他都把握不住。

“灵均。”

颓然离去时，青枝叫住了他，他驻足仔细聆听，听她低声说：“谢谢你。”

谢什么呢，谢这几百年来他的照顾吗？灵均满腔尽是苦涩：“你我之间，无需如此。”

他走得迅速，没见到青枝追随他的眼神。

她望着他消失在街头，终于说出那句：“需要的。”

承你多年照顾，无以为报，望来日在人间历练之后，我能配的上你的好。

原地迟疑半刻，身后有微弱的脚步声。

青枝回身，见到了脏兮兮的小豆子。

“你怎么又回来了？”她笑着笑着，忽然失了声。

小豆子身后行来二人，是两个年轻男子，灰衫，负剑，威风凛凛，盯向她的眸色异常锐利，透着杀气。

须臾，为首男子吐出一句：“妖孽。”

青枝变了脸，匆忙往后退，未行几步，眼前骤然符光大作，刺得她睁不开眼。

意识到自己踩中符阵时，已经晚了。

王九阳居高临下目视她在符阵中挣扎翻滚，森然道：“早发现你了，哼，撞上我，算你倒霉。”

岑冲问：“师兄，还有两个，该如何办？”

候着青枝没了声息，王九阳取出锁妖盘收了她，又从袖中取来一粒丹药，递给懵懂的小豆子，扬扬唇角：“拿着吧。”

小豆子伸手捧住丹药，忙不迭跑了。

王九阳吩咐道：“传信回去，让宗门速速派人过来，带上辟邪剑，这回，他们一个也别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