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万籁俱寂,鸿楼内却有声尖叫划破夜幕,瞬间惊醒周边熟睡的邻家。
深巷中传来杂乱的犬吠,有人披衣起来提着灯笼出家门去一探究竟,遥望鸿楼内升起盏盏灯火,未走近,数个慌慌张张的仆人推开门冲出来,在街上惊恐喊道:“死人了!”
次日天还未亮,鸿楼老板丁正年与妻子的死便在城南传得沸沸扬扬,昔日宾客如云的鸿楼,尽数围观了些好事的百姓。
衙门的人来察看时,夜里负责值班的伙夫还吓得躺床上起不来身。
昨夜里,他在厨房烧明日宾客要用的热水,因白日过于疲累,不知不觉睡着了,半夜被烟熏醒,睁眼发现自己不小心点着了柴堆,幸而火势不大,他赶忙扑灭才让厨房幸免于难,丁正年为人尖刻,未免受责骂,他又找来些灰土掩埋好地上的痕迹,收拾妥当后,回头却见厨房门口有个人直愣愣瞪着眼望着他。
伙夫骇然跌坐在地,心跳如雷中定眼一看,居然是丁正年。
完了,伙夫赶忙跪下:“老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
他结结巴巴为自己辩解,然而丁正年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
他一瞧,门口的丁正年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面上木木的,没有神情。
这是在梦游?
没等他从地上起来,丁正年蓦然举止僵硬的转过身去,两步走出了他的视线。
伙夫跟到厨房外,见丁正年一步一顿地慢慢上了鸿楼,迈步的样子生硬的像牵线木偶,配合他那一眨不眨睁得老大的铜铃眼,诡异又吓人。
伙夫正懵着,不知不觉,他身边竟又出现另一张脸。
幸而廊下点有灯,他不用再被吓一次,忙恭敬朝那人道:“夫人。”
丁齐氏披着衣服,望向丁正年往楼上去的身影,眼底慢慢积蓄起怒意,厉声问他:“老爷要去哪儿?”
伙夫瑟瑟道:“奴才不知。”
“哼,”丁齐氏抓住他衣领,在他脸上重重拍了几下,“你打量着蒙我是吧?别以为你们干的那点事能瞒的住我,他是不是又要去找哪个小妖精?”
鸿楼顶层的阁楼上住着几个买来端盘送酒的小丫鬟,都长得十分水灵,丁齐氏了解丁正年爱偷腥的毛病,夜里见他不声不响地出门,这才跟了过来。
伙夫垂着头:“奴才真的不知。”
丁齐氏甩给他一掌:“不说?你也给我小心些,敢替他瞒着,最好别让我抓到。”
训斥完,她抄起柴堆边的柴火,撸起袖子,偷偷跟上丁正年的步子往楼上走。
等抓个现行,她非得把那小妖精打得跪地求饶。
眼见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顶楼,伙夫揉揉麻木的脸颊,他对这些肮脏事见怪不怪,也不想多管,主人家的事再大,也影响不了他这种需要成天劈柴挑水才能有饭吃的下人,不过等了等,好奇心还是驱使着他来到廊下抬眸望去。
不知今晚抓住的是哪个小丫鬟,得被丁齐氏毒打一顿吧,可怜哦,他正感慨着,忽见顶楼处,从方才起便举止奇怪的丁正年翻身爬上了阁楼外的木栏。
丁正年身后的丁齐氏愣了下,从阴影中行出来,怒问他:“你要干什么。”
丁正年不说话,又往前走了一步,壮实的身躯在栏杆边上挂着,摇摇欲坠,人还是没有回神的迹象,丁齐氏这下真的慌了,拽住丁正年的手往回扯,却拉不动,几番撕扯下,脆弱的栏杆应声断裂,伴随着丁齐氏的尖叫,她被丁正年从楼上带了下去。
呼呼风声漫过院子,两道黑影从楼上哄然坠下,落地惊起一片尘土。
暗夜里,丁正年的身上似有红光一闪而过。
这突如其来的坠楼吓呆了那伙夫,本以为今夜只是个寻常的闹腾夜晚,转眼竟出了两条人命,他哆嗦着爬出去往丁正年两人掉下来的地方望,那尸体,摔得好似烂豆腐一般,他嗓子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吼声:“来人,快来人呐……”
丁正年摔下来的地方,今晨还留有血迹,夫妻俩当场毙命,死因竟如此不清不楚。
众人不待衙门调查,早在一旁谈论起来:“依我说,这丁正年别是中邪了吧?”
“胡说,好好的怎会中邪,八成就是梦游,结果不小心跌下去了,你知道这发癔症,人是迷糊的。”
昭歌与雪夜住的客栈距鸿楼有一定距离,早起,他们在城南几家乐坊内打听一通没有收获,回程时偶然听说了鸿楼的事,也挤进现场。
听了周围七嘴八舌的议论,昭歌心跳的厉害,昨日才在附近发现妖踪,今日这鸿楼老板便随夫人无故坠楼,难不成二者之间有联系?
她随机逮了几个路人问话,后抓住楼里一小二:“小哥,这鸿楼里可曾来过一面貌出众的女子?”
那人想都没想,便道:“你是说弦儿姑娘吧,哎呦,昨日闹了那么一出,她怎可能还留在这里,早跟着秦昆离开了吧。”
“弦儿?她是何身份,与这鸿楼老板可有恩怨?”雪夜问。
丁正年一死,过往他欺压过的百姓也都没了顾及,这小哥心底实在,不知不觉也开始替弦儿打抱不平:“那恩怨可大了去了,她是个琵琶女,与她爷爷被这丁正年雇来给楼里拉拢客人,这丁正年可不是个好人,仗着有几个臭钱就对她肆意凌辱,昨日还逼她出来献舞,到底老天有眼,收了这个禽兽去。”
昭歌取出戚明奕画的像:“劳烦您认认,画上这人可是她?”
小哥翻看半天,道:“这姑娘与弦儿姑娘神韵颇为相似,不过,长得完全不同。”
神似形不似?真是阿萱变了容貌,还是巧合?
昭歌答谢后又去问了旁人,得知弦儿早已离开不知去向,若这弦儿便是阿萱,那这丁正年的死八成也与她有关,说不准也是被她的妖术操控的。
来到衙门,昭歌潜入停尸房,扒拉开丁正年的眼皮,他浑浊的瞳孔内有红光散出来。
果然中了妖术。
追查多日,这下总算可以八成肯定这鸿楼的弦儿便是那花妖阿萱。
出了衙门,昭歌告知雪夜结果,可恨昨日他们没能来鸿楼,恰好错过了:“离开鸿楼,她还会去哪里呢。”
雪夜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城南这里并无失踪案发生,难道她在鸿楼里没有害人?”
昭歌道:“看来我猜的不错,她如今只差一颗能让她过情弦的凡心了,自然也不必再吃别的人心。”
这颗心并不好找,雪夜忽然记起自己那会儿在鸿楼听到的议论,有人经过他身边时说道:“季千钧这小子看着正直,没想到有朝一日也会为了女人与人大打出手。”
“这英雄难过美人关,弦儿长得那般貌美,人之常情。”
“美人?她不过是个卑贱的歌妓,跪在我面前我都懒得看,季千钧若真爱上她,那可精彩了,他娘那张老脸可得让他丢尽。”
“哈哈,他娘年轻时那么硬气,不过被丈夫打了一巴掌,怀着孕都要与之和离,这老了,悉心养大的儿子爱上个伶人,气都要气死,咱们就等着吧。”
雪夜道:“我记得那堆人说起弦儿时,还提到过一个人,叫季千钧。”
“季千钧?”
“似是昨日弦儿与丁正年起冲突,他救过阿萱。”
昭歌道:“那此人多半是阿萱下一个目标,我们得找到他。”
***
巫溪城外,折柳桥。
千钧来到这里时,弄影正站在桥头,单薄的背影迎风而立,似乎下一刻便要乘风飞走。
“你来了。”她没有回头,却知道他在看她。
千钧走上桥,平复因奔走而急促的心跳:“昨夜鸿楼出事了。”
弄影声音低微:“怎么了?”
“丁正年与他妻子坠楼身亡了。”
怎么还多了一个人?弄影挑下眉,言语中依旧没有太多情绪:“坠楼?呵,平白无故怎么会这样。”
她的态度比千钧所想的冷漠,倒也正常,丁正年为富不仁,死后真正为他伤心的人也极少。
他道:“不知,许是意外吧。”
弄影悠然道:“昨日回去后我便带我爷爷离开了,竟不知出了这样的事。”
千钧问:“那你们之后要去哪里?”
弄影侧过身与他相视:“大抵很快便要离开巫溪了,昨日那事闹得人尽皆知,这里,我想也待不下去了。”
千钧语速略显激切:“离开这里你会去哪里?”
弄影淡笑:“去哪里?哪里不能去,天大地大,反正都是无家可归。”
她的话语透着凄婉,配合单薄的身躯,愈发让人有想要守护的冲动,千钧僵在一边,桥头的冷风吸进鼻腔,一路凉到心里。
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话,弄影回顾周边,秋水依依的桥上只有他二人,若是有人看到他们单独相处,这谣言怕是即刻便传出去了,好在季千钧不在乎,留了信给他,他便来了。
她四处望了回,又望向千钧。
千钧与她对视一眼,很快看向别处。
气氛沉静,这样的相处倒也惬意,弄影莫名不希望时间过去的太快。
风逐渐猛烈,刮起她宽大的衣袖,露出底下苍白的小臂,千钧眼帘一垂,触及她胳膊上道道淡粉色的狰狞伤口,面色微变。
这疤痕横亘在那里,刺目,一瞧便可知她先前受过多大苦楚。
弄影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过去,红唇微弯,眼中如死水一般。
没有听到解释,千钧鼓起勇气问:“你这是怎么弄的?”
弄影舒缓道:“家里人打的。”
“他们竟如此对你?”
弄影道:“你可有兴趣听我讲讲?”
“嗯。”
她靠上桥栏,带着些千帆历尽的倦怠:“幼年时,我原本活得很好,突然有天,遇到两个人,他们掳走了我,将我关在间漆黑的屋子里,关了整整一年,那一年里,我每天都会被人殴打折磨。”
“那个时候,我很害怕,可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环境里,没人听得到我的哭喊,就这样,我慢慢长大,也知道反抗无用,于是学会服软,努力表现出人畜无害的样子,好不容易才得到他们的信任,终于有天,他们放我出了屋子,那是我整整一年来,第一次见到阳光。”
“可是,离了那个黑屋子,他们依然没有放我离开,我依旧被困在那个方寸的院子里,我很想去晒晒太阳,去闻闻外面的花香,可我办不到,后来,经过了很长的时间,我才完全取得他们的信任,找到机会彻底逃离了那个院子,我如今的自由,都是踩在刀刃上一步一个血印搏来的。”
“从那个地狱逃出来后,我以为自己终于能够苦尽甘来,可用仅存的一点好心救了路上的个人,再醒来后,我又被人卖进了妓院,就这样,我从一个地狱到了另一个地狱,只因为我救的那个人,是拐子,我又被人关了起来,好在这次,他们的那些手段,都没有击垮我,我故技重施逃了出来。”
“小的时候,我总听家人说凡人很可怕,我总是想,他们那么弱小,到底哪里可怕,到如今我才明白了,人心,真是这世上最黑暗的东西。”
说起这些往事,弄影云淡风轻,千钧却能真切感受其中的不堪与沉重,他上前两步,又生怕离得太近会招致她的讨厌,往后退了退,谁料弄影主动擒住他的手。
“千钧,你抱抱我吧。”她道。
千钧胳膊一僵:“我……”
弄影道:“我长这么大,从来没人抱过我。”
千钧迟疑一瞬,握住她手,上前与她紧紧相拥。
“一切都过去了,我不会让你再遭受那样的事了,相信我,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他说出这句话,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
初遇那晚,他第一次看到她月色下凄美的笑,便有想要守护她的冲动,他一直是个言出必行的人,虽然当时,心间有股强大的预感,他们……也许不会有好结果。
千钧的直觉向来很准,只是这次,他还是想要拥抱她,带给她温暖,哪怕结果未卜。
“我可以信你吗?”弄影靠在他怀里,泪水润湿他的衣襟。
千钧道:“可以的。”
“那便好,我已经很久没有相信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