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影回去时,鸿楼内的混乱已经结束了。
看台上空了,楼里的宾客倒是没散,仍挤在一处,谈论着不久前的变故,或调笑,或嘲讽,兴味十足。
听着那些针对自己的污言秽语,弄影面上再无一点软弱,满眼尽是冰冷。
这就是凡间,无数妖类向往的凡间,他们这些妖,原本都活得自由自在,不知何故,偏要苦苦修练,拼尽全力化成人形,学凡人走路,削尖脑袋要挤进这凡世。
看看这些凡人,他们历经艰辛,只为修成这样的东西,真的值得吗。
她揉揉眼睛,止不住嘲弄一笑。
她在说什么胡话,无论是妖是人,天道有轮回,他们根本没得选。
想当人,想作妖,从来由不得自己。
避开众人后,她来到丁正年关押秦昆的地方,动手掰开门锁。
这是间库房,狭小,昏昏沉沉,积了厚厚的灰,秦昆躺在一堆草料上,蜷缩着睡着了。
今晨,他被丁正年偷偷关在这里时,弄影尚未知觉,直到丁正年闯入屋里将那件舞衣扔到她面前,命令她:“不想让秦昆死,接下来听我安排,你若敢忤逆我,我定会让你再也见不到他。”
他这番举动,自然是为了报复那晚的事。
弄影内心的杀意猛烈燃起,只差一点便想当场要了他的命,最终仍是逼着自己忍住,眼下杀他会暴露身份,不成,不成。
她暂时按下那杀心,依言换好衣服。
被丁正年逼着出去跳舞,她死灰般的心里是毫无波澜的。
经受过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这种羞辱,她根本不在乎。
只没想到,会在人堆里发现季千钧。
同四周那些满面红光的男人不同,他盯着她,眼里有质问,有愤然,还有难以忽视的心疼。
凭她的感觉,他的心疼,并非作假。
当初见过戚明允虚伪的关心,她可以分辨季千钧对她的情谊是浮于表面还是出自内心,盼来这么一个人,于她而言是极大的幸运,可于季千钧而言,这或许是极大的不幸。
这次,她不会允许自己再陷进去了,让他爱上她,挖出他的心,助她渡过情弦,是她的打算。
跳完舞时,丁正年仍然不放过她,她面上没有反抗,心间只恨不得当场现行将丁正年与那帮厌恶的男人凌迟。
如她所愿,季千钧似是压抑到极致,当众来解救她。
二人的关系,估计再也洗不清了吧。
接下来,季千钧也许会如愿爱上她,把心交付于她,成为她修炼大成最重要的助力,能吃了他的心,她这段不堪的经历也算正式到头了。
解脱的终点就在前方,弄影,适时,你的人生可以从头来过,你能回到梦寐已求的深山里,躺在层叠的绿叶间,与凉月朝露终日相伴,做回自由自在的妖,与这些厌恶的凡人再无任何牵扯。
闭眼畅想良久,秦昆有要醒来的迹象。
这几日,弄影一直在医治秦昆的眼睛,今日这会儿,也该到时辰了,弄影遂划破手腕,寻了个空碗放起血。
滴滴红艳艳的血珠逐渐汇成满满一碗,好不容易放完,弄影疼得眉心紧蹙,脊背濡湿,咬唇封住伤口,手一挥,指间绯色光芒掠过,那碗散发着腥气的血化为了清水。
她端到秦昆面前:“秦爷爷?”
唤了数声,秦昆悠悠转醒,他仍记得被丁正年押过来关在屋里求助无门时的惶恐,双手胡乱挥动着:“弦儿?是你吗?”
弄影扶着他起来:“爷爷,是我。”
秦昆问:“那个畜生,他对你怎么样了!”
弄影道:“您放心,我没事,他逼着我去跳舞,不过,有人救了我。”
秦昆佝偻着背,无神的双目转了转,抓住弄影:“那你快去收拾行李,我带你走!”
弄影把碗塞给他:“爷爷,别急,您先喝口水,我在外面找好了住处,一会儿先带你出去,这个地方是留不得了。”
秦昆喝尽碗里味道怪异的水,呛了下,问她:“我一直想问,这水里是放什么了吗?”
弄影接过碗,在他眼前挥挥手:“爷爷,您试试?眼睛如今能看清点吗?”
秦昆依照她的话,猛眨几下眼努力望去,慢慢发现眼前迸出片模糊的光亮,还能看到有处虚影来回晃动,他惊喜万分:“能,能看清一点了,我这眼睛瞎了许多年,这段时间好似有所好转,这是为何。”
弄影道:“我幼时学过些医术,见您有眼疾,这些时间便私自用了些药,没曾想真的有效。”
“丫头,谢谢你,让你跟着我这个老头子,实在是拖累你了。”
“爷爷您说哪里的话。”
弄影确信门外无人,牵着秦昆出来,来到事先找好的院落里,弄影收拾出一间屋子,安顿好秦昆后,她正要出门,秦昆问:“你要去哪里?”
她笑道:“出去一趟,您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回来。”
秦昆心里虽不大放心,也没有强行阻拦:“你方才说有人救了你,是那日在阮家替你出头的人吗?”
弄影没想到秦昆还记得,道:“是他。”
秦昆道:“我看不见他,但能听出他是个正直之人,丫头,他这样三番五次为你出头,是不是对你……”
弄影不应,秦昆语重心长道:“我想他是个好人,你也别太倔了,若他是良人,你可得好好把握,我一把年纪,指不定哪天就不能陪你,你尚年轻,同我这样整日漂泊可不行。”
弄影眸光一暗:“爷爷,我知道了。”
坦白说,若她不是妖,能与季千钧在一起,来日也许可以过得很好吧。
他算个好人,可惜,她不是。
丁正年住在鸿楼边那座偌大的宅院里,弄影来到卧房前,听屋内传出哼哼唧唧的痛苦低吟,夹杂着丁齐氏的数落:“当初让你别找来这么个妖精,你偏要,活该!这种女人,专好勾引男人,都是祸水。”
丁正年被季千钧一拳砸狠,将一切都算在弄影头上:“再让我遇到那个贱人,我非得找人把她卖进窑子里不可!”
弄影嘴角一牵,无声无息进了屋里。
有些人忍无可忍,也无需再忍,毕竟,她不是身世凄薄飘零无助的乐妓弦儿,她是妖,勾勾手指便能撕碎丁正年的妖。
进门后等了会儿,丁齐氏回头看到她,立马横冲直撞走了过来,劈手就要往她脸上招呼:“你个贱人还敢回来,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弄影眼底红光蓦然一闪,丁齐氏张牙舞爪的动作滞住,周身一震,哄然倒地。
弄影道:“你也是可怜啊……”
丁正年没看清她使了什么手段,见丁齐氏晕了,从床上跳下来,纱巾包扎的脸庞上经络毕现:“你做了什么!”
撞进弄影红盈盈的双眸中,他才惊恐地住口。
弄影神态自若,甚至笑得比平日还要温柔:“我来找你啊,你不是说,要卖了我吗。”
她纤弱的手触上他脖子,随着柔媚而阴狠的笑声缓缓收紧:“打从初次见我,你便对我不怀好意,屡次三番骚扰羞辱我,凭什么?因我是个女人,又是个身份低微的伶人,你自觉可以随意践踏对吗?”
“告诉你,身家万贯,也得把别人当人,因为,你也不知道你欺负的人究竟是人是鬼。”
她手上青筋毕现,丁正年浮肿的面目涨成紫红色,被掐到眼球凸起,喉间只余嗬嗬喘气声。
幽幽红光钻入他脑海里,她红唇开合,在他耳畔吐出蛊惑的字眼:“便宜你了,记住,你今夜要从鸿楼上跳下去。”
再留丁正年几个时辰的性命,省得一旦发现尸体,而她今日与他起过冲突,会牵连到她身上。
来巫溪几个月,她并未在城中发现捉妖师,不过这也不代表她可以在此地为所欲为,眼看修为大成在即,万事都得谨慎为上。
半刻后,弄影抱着琵琶走出丁正年的宅院,安然踏入喧哗热闹的南门大街。
随手在街边买顶帷帽戴上,没走多远,身后熙攘的人群里传来道分外熟悉的声线:“老人家,请问你可见过这个女人?”
“没有没有。”
“你再看看,约有十七八岁,生得很妖艳。”
弄影的脊柱顷刻间僵住,周身关节如结冻般无法动弹。
这个声音,绝不会听错,这是……
回过身,饶是长街上人头攒动,弄影的视线也瞬间定格在不远处那个正拿着画像四处询问的男人脸上。
遭到路人驱赶,他悻然垂下纸张,汗湿的面上透出显而易见的烦躁。
弄影险些绞断手边的琵琶弦:“戚明奕?”
他怎么来这里了?
细细想来,自己离开乐安都有三个月了,也对,他若执意为戚明允报仇,合该找过来了。
弄影自帷帽后冷冷观察他。
她当初离开乐安走得急,没来的及连戚明奕也一并杀掉,这会儿他倒是主动送上门来了。
手中的琵琶弦很细,要是勒住脖子,也是能把人活活勒死的。
许是察觉到她灼热的视线,那头的戚明奕一愣,抬头迷茫的望了过来。
“哼。”弄影松开弦,回过身,翩跹的身影快速消失在人流中。
当务之急,是要好生同季千钧相处,早日拿到他的心,至于戚明奕,待她修炼大成之时,必要将过往所受的苦痛一一奉还给他。
***
等了这些天,主符终于亮起之时,昭歌急忙喊来雪夜,看了符上显示的方位,她无比激动:“她在城南。”
两人收拾好正要出去,开门便撞上戚明奕。
昭歌打早上起来便没看到他:“你干什么去了?”
戚明奕晃了下画像,奔到桌前喝了口水:“出去在城中几条街上打听了一下。”
“你怎么能这样?”昭歌被他我行我素的态度弄得恼火,“我不是让你别出去吗。”
戚明奕跑了一日,正累着,闻言心情愈加不好:“你们查不到,我只能自己去,反正一无所获,能有什么影响?”
昭歌实在受不了他的冷眼:“你……”
雪夜拍拍她肩膀,问:“你方才都去哪里找过?”
戚明奕靠上椅背:“城东城西,城南几条街都去问了,连那几家妓院我都去打听了,结果不仅没问出来,还差点叫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扯进去,简直气死我了。”
昭歌拿过他画的画像,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阿萱的样子,画中人生的黛眉杏眼,色若桃花,清纯,微勾的唇角又带着些娇艳,很是动人,不过看得出来戚明奕画她时也是带着情绪的,阿萱的眼里,莫名透出股怨恨。
她收起一张:“你没跟路人提起我们吧?”
戚明奕道:“你当我傻,提你们做什么?”
昭歌回道:“行。”
“你们说过她如今法术大增,她若是在大街上撞见我,定能意识到我是来找她寻仇的,可我是什么?一个半点威胁都没有的凡人,她才不会怕我,兴许还会主动上门来找我,我若是满大街嚷嚷我带着两个捉妖师来抓她,那才叫打草惊蛇。”
说完,戚明奕又觉得自己今日这举动有些冒险,道:“我这样大张旗鼓的找她,我怕她已有所察觉,你们可要护着我,我担心她今晚就来找我。”
昭歌道:“不用今晚,我们发现了她的踪迹,在城南,顺利的话,过会儿说不定便能确定她的身份。”
“啊?”戚明奕下意识一咽口水,说起来,他还是担忧和阿萱当面对质,毕竟……
雪夜双眼幽深的瞅着他,戚明奕很快收起那点心虚,镇定地瞪回去。
怕什么?无论如何她始终是妖,还在巫溪杀了这么多人,他不信他们会放过她。
昭歌封好斩妖剑,对戚明奕道:“你留在这里,带好行李,我们先去城南探探,入夜你到城南沿街的客栈找我们。”
到达城南街上,昭歌回顾四周,道:“那妖在以这符为中心,方圆百尺的范围内。”
望了一回,她摇摇头:“可惜,这里的人太多,还是不够准确。”
城南民居密集,街上人群摩肩接踵,那妖若变成凡人,总不能一个个去试。
雪夜吁出口气:“不必担忧,寻些地方问吧,她今日能使一次法术,他日便会使第二次,总能发现她的。”
找了不多久,天慢慢黑下来,入夜,昭歌在客栈二楼伏在窗边看外面喧嚷的夜市。
戚明奕在一旁的躺椅上安心打盹,昭歌回忆着那日在戚家老宅密室内发现的血迹,猜想这一切的前因后果。
戚明奕所言的事情,绝对有部分是假的。
戚明允对待阿萱,初时绝非如他说的那样百般怜爱。
若没猜错,或许,当年戚明允在家徒四壁,妻子被夺的巨大困境中急于改变现状,机缘巧合下,他和戚明奕在山里发现了受伤的阿萱,也许他们开始的确是带着善意解救她的,可后来发觉她的身份,出于对妖的恐惧和憎恶,才想要利用她。
血藤花花叶根茎都可治百病,何况阿萱是吸取日月山川精华而成精的血藤花妖,她的血,肉,都同原身一样可以入药治病,甚至效果更佳,有枯骨生肉,起死回骸之神效,她落在戚明允手里,定是如同羔羊落在饿狼手中,焉能不被扒皮饮血,成为他们两兄弟赚取金钱的工具。
密室内那一墙血淋淋的痕迹便是铁证,可戚明允后来又的的确确让阿萱挖了心,那戚明奕说他死在新婚当天又是不是真的?他为何会与阿萱结为夫妻?这究竟是戚明奕胡说的,还是戚明允真的爱上阿萱了?
思来想去,昭歌只觉心惊肉跳,闭眼,那满墙妖血犹在眼前,自古妖邪残害凡人为凡界所忌惮,可谁又能说,妖邪不会有害怕凡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