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施奕如刚醒,便察觉到一只手在替他把脉,一枚毒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手里,他手腕一转,毒针眼见就要刺入此人身体。
“姑娘可是醒了?身体是否还有不适?”
一道清亮的男声响起,延缓了他的动作。
施奕如略为犹豫,最后还是收起了针。他缓缓睁开眼,说话的人一身黑色劲装,除了腰间一柄佩剑外,身上再无其他饰品,单调得有些无趣。
他坐起,佯装疑惑,问道:“我这是?”
“我昨日见姑娘晕倒在山林间,近来附近不太平,想来是被流匪袭击所致。”
对方坐得远了些,施奕如这才看清对方的容貌,剑眉星目,浑身正气,看起来就像是正派那些伪君子的得意门生。
被流匪袭击啊,施奕如不禁想发笑了——正好,省了自己编造借口的功夫。
两人互道完姓名,夏青阳问:“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
施奕如面露失落,依托流匪编造了家破人亡、无处可去的悲惨故事,将自己塑造成了柔弱无依的小白花——但只要稍稍想想就能知道,能在这流匪肆虐的荒山野岭活下来,哪怕是看起来再无害的花朵,那也是会吃人的。
“这里是在下的住所。”对方无一丝防备,继续斟酌道,“姑娘若不嫌弃,可以在这里养好伤,再做考虑。”
看这样子,好像害怕唐突了他似的。
施奕如嫣然一笑,轻声道谢,冷眼看着对方引狼入室。
2.
乌程山地势险要,易下难上,夏青阳被师父夏绮捡到后,便一直在此居住,除了山脚的人家,整座山就只有他们师徒二人。
一段时间前,夏绮因事下山,归期不定。
施奕如最终选择了留下来,除了需要地方养伤,这里独特的地理优势也成了他的天然屏障。
此外,整座山现在只有他们二人,只要他想走,杀了夏青阳,世上便再也没人知道他的踪迹。
相比起施奕如的弯弯绕绕,夏青阳却肉眼可见地因为多了一个人说话解闷而感到高兴。
山水相伴,日月共赏,两人的日子便也这么悄然不觉地过了月余。
施奕如的伤势见好,偶尔也陪夏青阳去山脚小镇转转。
夏大侠古道热肠,虽隐居但不避世,应官府之邀下山剿匪,走之前还不忘贴心地准备好三餐和施奕如要换的药。
他吃完了夏青阳留下的饭菜,又自行解决了三顿,夜色渐浓,还是没有人回来。
施奕如的眉头越皱越紧,连夜下山去了。
侥幸逃脱的流匪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饶,踩在身上的脚却愈发用力。
冷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说,夏青阳在哪?”
流匪时而大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时而痛呼“我知道我知道”。两人僵持不下,施奕如的耐心告罄,正欲解决此人。
不远处的草丛一阵窸窸窣窣,头发凌乱脚步虚浮的夏青阳扒开藤叶走了过来,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平日里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人此时竟能将虬髯大汉制服在地?他有些茫然,恍恍惚惚地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施奕如被迫暴露战力,却也不慌,先发制人反问道:“你为什么在这?其他人都回家了。”
夏青阳瞥了眼流匪,扭扭捏捏地靠近施奕如,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我忘记做路标,不小心迷路了。”
施奕如愣了半刻,才憋出两个字,“笨蛋。”
回去的路上,夏青阳终于想起施奕如的异样,问:“你怎么把他打趴下的啊?”
早已打好腹稿的施奕如顺势开始完善自己的经历,摇身一变成了向往江湖生活的武家女。
夏青阳暗自失望:“你都不告诉我。”
“我娘说,不会打架才招人疼!我才不告诉你!”
闻言,夏青阳坚定道:“你不用打架,我保护你。”
心情莫名畅快的施奕如朝他伸出手,“跟紧我,笨蛋。”
蝉声渐散,落叶纷飞,眨眼,人间又迎来新年。
施奕如已经完全康复,但“再做打算”却被两人默契地埋在心里,从未提起。
有时施奕如会想,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好像也不错。
但……
“我要下山了。”
有天,夏青阳突然说道。
昨天不是刚下过吗?施奕如一瞬间有些迷茫,随即才想起夏青阳半月前刚过完弱冠生辰,按照师嘱,他该下山去历练了。
去见江湖之大、天地之远,在世间刻上自己的名字。
不知名的丝丝苦涩从心口向全身蔓延,施奕如后知后觉地明白——
他这是,要离开了。
“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了。”夏青阳的眼神不自觉闪躲,小心翼翼地发出邀请。
“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3.
利刃出鞘时,天地光华也要为之却步。
施奕如陪着夏青阳仗剑走天涯,见他恃险若平地,一路从籍籍无名到声名鹊起,他们走过刀光剑影下数不尽的九死一生,遍享江湖红尘中道不尽的快意恩仇。
夏青阳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但施奕如却愈发焦躁,问的最多的问题便是何时归山。
冬去春来,两人与江湖好友一一道别,不日便要回去。
方行不过一两日,夏青阳便收到一封密信,信来自他许久未曾露面的师父,要他前去帮一位旧日好友。并附有一张画像,又言,逆徒罔顾人伦,与妖女纠缠不清,还不速速与之了断,将其捉拿归案。
夏青阳看着画像,久久不能言语。
施奕如将烤好的鱼递给夏青阳,稍一侧身,便看清了他手里的画像,他快速浏览完信,心中不住冷笑。
夏青阳慌忙将画藏起,却早已叫人看了个精光。
“还是被发现了啊……也好。”施奕如喃喃自语,“世人的苦你要管,师父的话你要听,独独只有我,算不得什么。”
腰间传来一阵锐意,他认出了这是施奕如的贴身武器,对方冰冷的声音响起。
“和我走,不然杀了你。”
4.
夏青阳错愕,眼里浮现出的不知是愤怒还是失望,喝问道:“你为何要骗我?”
他扬剑抵在施奕如脖颈,手微微发抖,声音也不似往日平稳。
“怎么?师命难违?你要杀了我?”施奕如丝毫不惧,一点点逼上夏青阳的剑,夏青阳连连退步。
他挫败地放下了剑:“我……并无……”
“要么和我走,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施奕如抬起剑刃,直指自己心口。
气氛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冻结,将两人也冻成冰雕,仿佛一动,便会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如此难抉择,不如一了百了,至少以后的黄泉路,他不会让对方独行。施奕如恨恨地想,但手中的暗器却没办法抵进分毫。
许久,夏青阳放下剑,摇头道:“我不会杀你,也不能跟你走。”
明明他的剑已经收回,但施奕如还是感觉到心被不知名的利器一寸又一寸贯穿。
“左右你也不会选我,我……”施奕如鼻翼微酸,抿唇咽下了后面几字,借用狠话掩饰狼狈,“那就在此一刀两断,你我永不相见。”
施奕如轻轻一跃,便消失在了林木间,他幅度极小地向后望了望,见背后空无一人,怒而扬起一阵掌风,眨眼便没了人影。
连夜移平一片树林后,施奕如还觉不解气,天一亮便杀回了两人昨夜分别之地。
四周静悄悄,方圆一里内一人也无。
施奕如狠狠踹向一旁的百年老树,“一刀两断?永不相见?你做梦!”
在他犹自发泄时,一道略显狼狈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不远处。
“你不是走了吗?还回来干什么?去做你的大侠,去救你的世人!”
施奕如眼眶通红,没有一点被看破的尴尬,转身就要走。
他刚迈步,就感觉到手腕传来一阵阻力——夏青阳拉住了他。
“等我、等我把这些事做完……我就去找你,你等等我,好不好?”
5.
一个人的路,要比以往长些,也要快些。
夏青阳日夜兼程赶至目的地,师父好友在此等候已久,虽然不见师父本人,但他仍打算先行完成长辈所托。
这厢事毕,夏青阳迅速打听起自家师父的下落。他想,纵然背上“妖女”的恶名,但施奕如却无论如何也算不得一个恶人,师父向来开明,不为虚名所扰,两人想必应只有些罅隙,而非死敌。
“不急,老夫还有件事想拜托小友。”
夏青阳心里着急,但还是耐心等着,听完他的话后,夏青阳脸色骤变,断言道:“不可能!”
“我族圣物被盗,而后便出现在其身上,如何不可能?”高位上的人一改笑颜,阴冷地盯着夏青阳。
“还是说,夏大侠因儿女私情,妄想包庇此等阴邪妖女?”
夏青阳当场被压入暗房软禁,入夜,待众人放松警惕后,他潜入宅院书房,企图探听到师父的蛛丝马迹。
“夏绮这个冥顽不顾的老匹夫,死之前还在和我讲什么大义,可笑。”
“还好我早早在信中做了手脚,将他徒弟骗了过来,只可惜这也是个傻的,竟没能把人带来。”
“等那琉璃簪落入我等手里,再将这两人一杀了之,又有谁能指摘?”
……
里面的人放声大笑,外面的人浑身发抖,涌入耳中的狠毒话语不断刺激着夏青阳摇摇欲坠的灵魂。
他细细擦拭着剑刃,破门而入。
早知江湖中的大门大户都有不轨之人,但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蛇鼠一窝,在夏青阳将二人首级挂于闹市,并附文狠狠扯下众人不言于心的遮羞布后,众多德高望重的仁义之士便纷纷发表檄文,号召武林豪杰齐手讨伐逆贼夏青阳。
不能闭眼,不能停下。
夏青阳扶着已卷刃的剑,咬牙站起,眷恋地望向远处重叠的山脉。
他答应过要回去,还有人在等着他,他不能食言。
6.
施奕如一人回到乌程山,过起了从未想过的隐居生活,闲暇时,便下山添置生活用品,或修缮破损家具。
他常常坐在山顶,望着上山的小路,等着那不知何时才回的故人,一待便是一个下午。
实在想念,他就翻出笔墨,给夏青阳记上一笔,顺带附上自己的诸多要求——现在夏青阳已经欠了他五十六年的饭,要洗六十八年的碗,两年方能下山一月,一天能反驳他的次数由十次减到了一次……
他记了满满一大本,该兑现承诺的人却迟迟未回。
施奕如蹲在商贩面前,细细挑选小鸡仔。
边上茶摊,几人聊得唾沫横飞。
“哎,听说了吗?以前住山上的夏青阳谋害侠士,包庇妖女!”
“不知道他叛逃后躲到哪去了?现在到处都是搜查他的人。”
……
施奕如手一抖,鸡仔瞬间落地,惊慌乱窜。
他阴沉着脸起身,拽起路人的衣领,路人颤颤巍巍地又重复了一遍。
施奕如回山整装,将房门一一落锁,猎猎秋风袭过,一袭红衣翻飞。
他离开时,像一尊嗜血的修罗,前去索命。
7.
夏青阳费力睁开眼,只觉眼前一片影影绰绰的张扬红色,有人用手轻轻拭去他脸上的血污,俯身在他耳边道:“我们回家。”
一时间,夏青阳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人死前的幻觉,他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来人的手。
“你这妖女,好坏不识,善恶不分,杀我门下众多弟子,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将你与那逆贼一同就地正法。”
“你们。”施奕如环顾一周,“好坏,我杀得;善恶,我也杀得。”
等到夏青阳再次睁开眼时,入眼皆是熟悉的场景,他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回了乌程山。
房门被人推开,来人脚步略显踉跄,衣衫早不似以往整洁,眼底的肃杀之意在见到床上的人后立马转换成了欣喜。
见到施奕如之前,夏青阳想和他说师父惨死,想和他说人心险恶,想和他说江湖腌臜……但见到来人后,眼泪却先话语一步落了下来。
他一人在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