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火楼上,刚解了禁足的林有余站着眺望靠近城墙的某处宅院。
浓烟一点一点滚上来,那边似乎已经聚了许多的百姓。
负责管理火政的大臣上前,卑躬屈膝对着林有余问道:“殿下,火势一旦变大将陷入不可控的局面,当真……当真不派人去灭火吗?”
“就让它烧着吧。”林有余淡淡说了句,话里却是十分的威严。
那大臣不再敢说话,直到有打更的老汉急匆匆跑来,唤了这大臣到一侧去耳语了几句。
“何事?”林有余斜眼看过来,依旧背着手站着。
大臣把那老汉推上前,老汉不知此处状况,行礼后着急地说道:“殿下、大人,质子府的火烧到旁的房屋去了,城内最大的客栈也烧起来了。不知为何不派人去救火?”
大臣弯着腰,心里为这老汉紧张,却没制止他的唐突。
林有余一皱眉,挥手道:“去灭了被波及到的屋子上的火,质子府暂且无须管。”
大臣和老汉应声,赶忙退下去部署。
望火楼纵观全城,此时时辰已晚,林有余站在黑夜中,眸子里除却那远处熊熊燃着的烈火外,尽是晦暗。
……
“殿下,我们……”
石门“轰隆隆”几声打开后,啸也和友之搬着大木箱子,一面往里进,一面说道。但话还没说完,他们便看见床上的贺归林对他们比了个“嘘”的手势。
贺归林给风姰盖严实被子,她在怀里动了几下,所幸没醒。
早过了她往常会醒的时辰,想来是这几日没好好睡觉,这一夜便睡得太熟太久。
轻手轻脚下了床,贺归林与啸也两个出到门外。
“殿下,这样抱着风姑娘,你的伤无事吧?”啸也的第一句话便是关心。
贺归林的眼神四处飘忽不定,他不会告诉啸也,还有更激烈的场面是他不曾看见的。
“无妨。你们的东西可都收好了?”
啸也与友之点点脑袋。
看了一眼屋内,贺归林思量后开口:“吃过午饭再把东西搬下来吧。”
啸也与友之应声,转身上了贺归林的卧房。
风姰一觉睡到快吃午饭的时辰,醒时伸了伸懒腰。
额头被人印下一个吻,风姰仰面对他笑了笑。
留风姰在房内洗漱,贺归林出了自己的卧房,与啸也几个秘密地搬下行囊和包袱。
“马车安排好了?”
乐之点头:“寻了城内租赁马车的店铺,买下了两辆,托词说是要在城外接东家,让他们提早把马车驾到东城墙外候着。”
贺归林满意地颔首:“仔细看看自己的包袱,别落了东西。”
乐之与友之出了门去,啸也踌躇在原地,对着贺归林欲说还休。
贺归林看他的脸色,大致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便鼓励他把话说明白。
啸也似乎有些羞愧,他挠挠头,请求道:“殿下,阿邈放不下她爹娘,不愿走。今夜我送走你们,我想留在这儿陪她。”
贺归林对他点头,看向他的眼神颇有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
搓搓啸也的脑袋,贺归林说道:“我早说过你该陪着文姑娘的,现下也不必感到抱歉。”
“多谢殿下。”
看着啸也的背影消失,贺归林还站了好一会儿,转身见风姰亦是有了不舍的神情。
“往后一生,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邈邈了?”
这儿不比21世纪,山高水远是当真没有电子设备的零距离输送人脸和语音的。
“我们安定后,给啸也传信,仍能同文姑娘通信的。”
书信的时间间隔十分长,其中变动甚大,可也到底是个寄托思念的最好法子。
风姰坐着,喃喃了一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
晚间,与风姰一块吃了饭后,贺归林便上到地面。他们的打算是等到府上人差不多皆睡熟了,再放火,将那些下人叫醒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往暗室去。
防着风姰无聊,他支了乐之下去陪她解闷。
孟春过后,春风不再料峭。
同啸也、友之坐在院中小亭下,贺归林不紧不慢地写着字。
灯笼光在夜里的风下摇曳,略微有些晃眼睛。
啸也在用泥鸡吹曲子,是文邈新教他的送别友人的曲子。
泥鸡发不出哀戚的调子,因而尽管这乐调是唱着离别,却是劝勉人们不要因着分离而难过的豁达之感。
院门处有一黑影闪了过去,亭下的三人齐齐抬头,见一个护院小厮脚步不稳地在往府门去。
啸也与友之没在意,继续一个吹曲、一个磨墨。
贺归林心下隐隐觉着有些怪,待那人的身影消失,他便起身往方才那人闪出来的方向去。
提着灯笼引路,此处是厨房旁的石头小路,点了零散的灯笼,视野昏暗不清。
前方院墙的角落,堆着烧饭要用的木柴。
贺归林怔愣地顿了步子——
这前边,竟有了浅薄的白烟和火星飘在几根干柴上。
他轻笑出声,心下瞬间明了是何情况。
贺归林灭了自己的灯笼,一时间竟忘了对黑暗的怕,只顾着别被府上其他下人发觉,让他乘不了楚宫里那人给他的东风了。
站定在堆满的木柴火前,贺归林仰面体会着春风,正是能把火势蔓延开来的风向。
火星在干柴上随风蹦跳,那人放的火不大,木柴却很粗,实在烧得太慢。
贺归林静静看着,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它烧成烈火之势。
他耸耸肩,略显无奈,上前动手把火给引到左右两片的木柴上。
仍是太慢了。
贺归林取了两根燃着的柴火,入了厨房,将里边放着的所有能烧起来的东西都点上了火。
厨房内外的火渐渐旺起来,啸也这时冲了过来:“殿下,我们还没行动呢,四面院墙怎的都起火了?”
听说这话,贺归林反而放下心来。
他怕要夺他性命的人蠢笨到只安排了一角的火,那他们没逃出去的漏洞实在太大,无法金蝉脱壳。
在柴火堆里挑拣,贺归林给啸也塞了两根木柴:“把那些丫头小厮叫醒,顺便将这火带到府邸中央各房屋去。”
啸也拿了柴火走开,往后罩房去时,见一个可燃的物件就把柴火伸过去。
贺归林在后边亦是如此,检查着啸也的错漏。
很快,质子府内的四处便都零落起了火堆。
夜里的春风时常吹着,把有野心的火都带到了别处上去。
质子府上空便滚起了浓烟。
啸也察看过后罩房后,回来禀报:“殿下,他们皆不见了。”
还不及做出回应,友之从府门处回来:“殿下,府门从外边被上了锁。”
贺归林嘴边挂了笑,甚是满意地点着脑袋。
他心里在高呼“天助我也”,嘴上却在沉稳地安排各样事项。
烈火从墙角蹿到质子府的各处屋檐,他三人的眼里亮着一片红火。
四周的空气开始变得污浊和呛鼻,贺归林咳了几声,要友之与他快些下去。
“啸也,”贺归林不自觉地用袖子捂住鼻子,尽力睁着眼睛认真地看啸也,“你会轻功,此刻便寻一处火势较小的院墙出去,不然同我们出了城,再入城门的话容易惹人眼。”
啸也的眼睛含了水光,不知是不是浓烟熏出来的成果。
他对着贺归林极隆重地行了个礼,宛若那年他们初见:“殿下,啸也就此别过,此后山遥水远,你定要保重身体。”
贺归林放了捂脸的手,拍拍啸也的肩膀,他的叹息混在他的话里,旁人便听不出来了:“去吧,和文姑娘好好的。”
毒烟见不得十几年的老相识好好道别,在他们的咳嗽中催促着他们快些别离。
打上地道的暗门,贺归林与友之总算得了呼吸的自由。
他二人极快地走到了暗室处,与两个姑娘从另一处的门走了出去。
四人的行囊在今日午间就已搬到了这长而窄的暗道的尽头。
现下,他们合力搬上最后的几级台阶,打开顶上的门,一个个冒出头来,他们便离了楚国国都而出到东城墙外了。
乐之兄妹俩率先去寻了马车来,拉到风姰和贺归林身边。一车用以装大大小小的包袱,一车则是让风姰与贺归林坐着。
夜早已悄无声息地陷入了最黑暗的境地,城外的两对男女回身望了望那冲破宏伟城墙的火的烈烟,再没有犹豫地上了马车,开始往江南缓缓摇过去。
先由乐之与友之驾车,车内的贺归林双手搂着风姰的腰,脑袋贴在她的肩头。
他心头在滚着不安。
他们身边唯一会武的啸也不在,去往江南的路实在遥远,不知晓会发生什么情况。他只好靠着最能让他心安的姑娘,默默祈祷着四人的平安。
察觉贺归林难得的柔弱状,风姰问道:“可是扯着伤口了?”
贺归林顺着她的话“嗯”了几声,脑袋在寻着最舒适的位置,便蹭了几下她的脖子。
风姰无奈地压低了声音:“归林,昨夜……我就说不该的。给我看看,伤口可别开裂了。”
贺归林合着眼睛,手摸索到风姰的脸,轻轻地摸了几下。
他的话里含笑,推脱道:“阿姰快些休息,待会我还得去换下乐之来,让她好好睡一觉。”
她四人里,独风姰不会驾马车,只能由余下的三人接替着驱使两辆马车走。
听贺归林这样说,风姰便不说话了,好让他养足精力不至于太劳累。
……
啸也护送着贺归林与友之入了卧房,将门上好锁,便从卧房后的院墙翻出了质子府。
文邈所在的客栈原本很近,但啸也为了躲府门口聚着的众人,因此绕了小路。
还不待他到客栈门前,他便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而顺着攒动的人头望过去,是燃着火的客栈。
有人高呼着“走水了”在奔走,有人因为这火势驻足,有人在泼水救客栈的火。
啸也的耳边嘈杂,他脑袋里却清晰响起了一根弦绷断的声音。
后来回想这一刻,连啸也自己也忘记了这会在想什么。他只记得自己的双脚变得陌生,往客栈去的路上应当要跑过去的,可却先踉跄了好一段距离。直到浑身感受到大火的热时,他才回了神,接着便在人们诧异的眼光里冲进了火焰肆虐的客栈。
连客栈的东家都无奈地弃了装水的盆,捧着一颗分崩离析的心在火场外看。
啸也却在满世界的热和火里狂奔,呼喊着他的阿邈。
往楼上去的阶梯被烧断了好几处,啸也用手肘挡着嘴,另一手在做无用的功夫试图扇开周遭的浑浊。
他放出嘴巴来,喊不出几次“阿邈”便被呛得下意识捂住嘴。
有房梁断裂,挡在他眼前,险些把火引到他身上。
他跳过去,终于来到了阿邈住着的厢房。
木门恰好在火里崩塌,往里倒去,形成了一道几乎比人高的火墙。
啸也试了好几次,实在是无法跨过去。
他在门口喊着叫着,眼睛里进了汗水,更让他看不清里边的床上是否躺了人。
救火的官兵送着客栈内最后一个能解救的百姓时看见了不要命似的站在大火中的啸也,他们即刻派了两人过来,架着啸也往外走。
汗水滑过啸也的双眸,又落入了他的口内,苦涩得很。
他一面挣扎,一面咳嗽着高喊:“我的阿邈还在这里!放我下去!”
官兵的使命是救出所有能救出的百姓,因而不可能放任啸也活生生烧死在大火里。
好不容易把啸也拖出了客栈外,客栈的门在最后一刻被倒塌的房梁挡住,再无人能进去了。
官兵累得快虚脱,把这个力大的男子丢到地上,对他警告了几句。
啸也站起身还想往里进,却被严严实实地挡住了。
他浑身皆是汗,衣裳尽湿,黏糊糊地好似成了他身上的第二层皮。
啸也抬头看着那逼近夜空的火,绝望像野兽,猛地把他吞食掉了。
他转身,没走几步路就双腿失了力,把他整个人都拖着跪到了地上。
他开始哭,双手撑在地上,脸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