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府内,一棵不知名的树抽条出不少新叶,占满了原本光秃的枝。
树下一小亭,亭内的竹席上放两个蒲团,贺归林正跪坐着沏茶,眼前的桌案堆满木屑,碎屑中依稀可见几根木棍子。
啸也背贴着矮桌,手拿一个泥鸡,吹着近来他自己琢磨出的新曲目。
一个纸糊的灯笼做好,贺归林转手拿起那木棍,开始削出簪子的雏形。
有小厮通报,说是魏国给贺归林来了信。
啸也自觉地站起,去府门处接过信使手中的信封,回到庭院内。
于亭子前顿了脚,四下无旁的人,啸也随意地问道:“殿下,我先且放进你的卧房去?”
贺归林回眸看他,点点脑袋后又专注于自己手中的活计。
啸也入了贺归林的卧房,打开一个木箱子,把这信随便地丢到里头数封信的上头,便打下盖子往庭院去了。
吹了吹木棍上的细片,贺归林笑道:“魏国宫里也是不嫌麻烦,为了作戏,十天半个月便寄一封空信过来,倒是给我省下许多买纸张的银子。”
啸也耸耸肩:“大概是怕楚国识破,逼他们再送一个皇子来吧。殿下,我吹曲子给你听。”
贺归林听着那鸡子样的小玩意在啸也口中奏出悠扬的调调,嘴边挂了浅淡一抹笑,握刀的手指削得更加起劲。
只是过了几日后,他二人被楚国国君传召入了宫中,他们才知,那信封里竟装了一页有字的纸。
在国君议事的宫殿内,贺归林主仆两个与林有余、国君、魏国使臣碰了面。
国君宣判他们方才商议的结果,是要留贺归林在楚国再待上五年。
在使臣面前,宫里给贺归林备了交椅。
他坐着,不可置信地抬了头。
屋中众人皆看出贺归林脸上汹涌着的悲怆,魏国使臣忙上前对贺归林行礼,假意安慰他莫要思念故国,还冠冕堂皇地说了一堆皇子该有的为天下苍生的胸怀。
楚国人听着,明了他言下之意是要贺归林做两国交好的棋子,以此来保两国在将来五年间不发生战争。
林有余得意的目光一直落在贺归林身上,后者却雕塑般一动不动地坐着。
使臣与楚国国君虚情假意地再聊了什么,一屋子的人都喜得大笑。
贺归林却一句话都再没听见。
好不容易得了国君让他们退下的令,贺归林同啸也往宫门处走。
啸也环顾四周后,急急地开口:“殿下,这下如何办?”
贺归林更为警惕地扫一圈前后,低声骂道:“从未承认过我皇子的身份,现下反倒拿这身份要求我为他们做事?做梦。”
话音刚落,林有余出现在前方的转角。
贺归林与啸也忙住嘴,抬腿往另一方向走去。
不曾想,刚转身,便看见那小路上站了林有余的狗腿子。
不悦地撇了撇嘴,贺归林回过身来往林有余那处走去。
照例要被拦住不让走,贺归林没反抗,目光放到远处的宫墙上。
林有余仰着头,双手环胸立着。
无须他动手,贺归林的手臂便被两人像押犯人一般抓住,再被按住肩膀,被迫弯下腰与林有余平齐了视线。但他早料到如此,眼睛转一个弯看到林有余的身侧去了。
林有余的手指敲打贺归林的脸,说道:“我父皇让我来知会你,明日夜里把自己收拾得像样些,我们要在宫中宴请魏国使臣。你来,尝尝我们施舍的琼枝玉叶。”
贺归林照例不说话,待到林有余的耐心耗尽,他和啸也便被放走了。
路过东宫外,瞧见那杏树上挂了不多的嫩叶。
贺归林轻轻一笑,驻足片刻,才同啸也继续走。
回到质子府,二人关进贺归林卧房,逃跑的商议展开。
贺归林:“明日晚宴后,他们该是醉得厉害,我们到时便走。”
啸也:“好,殿下,我听你的。只是,我们不在了,万一两国真打起仗来该如何办?而且,若是楚国再派人来寻我们,我们能逃到何处去呢?勿忘围……也在楚国境内啊。”
贺归林:“走水。借一场大火,营造我们假死的现象。”
啸也亮了亮眼睛:“殿下想得是,这是再好不过的法子了。殿下,到时你注意着自身安全。”
贺归林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明夜席上,我会佯装吃醉,这样便能解释回府后不小心打翻了蜡烛。”
啸也点点头:“明白了,我今夜便将包袱收拾好。”
啸也走后,贺归林打开一个他自制的木匣子,里头清一色的木簪子,以及一个绣着锦鲤的香囊。
收拾行囊时,这木匣子率先被平稳放到了包袱里。
五年来,风姰送的香囊他一直不敢挂在腰间,生怕哪日就惹了林有余的眼,被他生生夺了去。只有他独处卧房或是往木匣子里添新做的簪子时,才会触碰上它,盯着它看上半响。
明日夜里,离了这楚国国都,他便得以重新戴上这香囊了。
……
楚国的财力多年来没有衰弱,今夜的宴会办得十分豪气。一是为了给魏国使臣送别,二是为了展示国力,要魏国安分守己。
国君忽然抱恙,推脱没来此次宴会。林有余便坐到了堂中的上首,在少数被邀来的大臣和各国质子之上。
宫女引着贺归林,带他到了众质子中最上首的位置。
贺归林挑挑眉,想问这宫女是否弄错时,与对边的魏国使臣对上了眼,心下了然,也就没再说话,带着府中丫头乐之落座。
啸也名分上是侍卫,因而无须他在宴席上服侍贺归林,他待到席面散场时再来把贺归林接回便好。
质子府上下人皆是林有余安插来的人,唯有丫头乐之与她兄长友之是贺归林信得过的人。
兄妹两个家贫,一年前爹娘离世无钱财下葬只好在街上跪着等好心人买下他们,得了银子才能去安葬爹娘。
他们遇见贺归林,跟着回了质子府。
兄妹二人对贺归林感激不尽,但险些被林有余赶了出去。林有余不会允许贺归林身边有不是他眼线的下人,好在兄妹两个长相憨厚老实,脑瓜却机灵,在林有余跟前装成总把事情搞砸的模样,林有余一瞧这贺归林给自己找了两个傻子回来,乐得放过了他们。
带乐之来宫中晚宴是在有被林有余识破的风险,但贺归林今夜之后便要放火烧了质子府,他和啸也约定,来接他和乐之回府时,把友之带上,先送这一对兄妹出城要紧。
林有余果真射了个质疑的眼神过来,乐之忙放呆了眼神,先一步把桌案上的瓜果都扫入了嘴中,全然不顾贺归林的模样。
上首威风凛凛坐着的男子这才满意地将目光收回,同魏国使臣攀谈起来。
乐之在桌下把果盘移到贺归林膝盖边,对他口语道:“殿下,快吃吧。”
贺归林无所谓地笑笑:“你若爱吃,多吃些也无妨。”
回到楚宫,他又成了那个没胃口的贺归林五年。
乐之没再吃,趁林有余不注意,把果盘取出放在桌上,只当作是宫女新上的。
宾客渐渐都落座,林有余坐着,说了一堆面子话,举杯敬了敬底下众人,便示意宫女们上菜来。
一道道佳肴被端上桌,确乎是林有余口中的琼枝玉叶、山珍海味。
众人动起筷子,乐之给贺归林盛了压得密密实实的饭,见主子一筷子下去就夹了几粒米,她着实是着急,可也没什么法子,只好照旧地劝他多吃些。
贺归林没管这是什么场合,分出一碗给乐之,要她一块吃。
旁的桌上,那些人带的随从侍女皆安静跪坐在一侧,给主子斟酒夹菜,她们的饭食得过后再吃。
乐之低语道:“殿下,这不妥,你先吃。”
贺归林停了筷子:“有何不妥?你该饿了。”
说罢,贺归林给乐之碗内打了饭,给她手中塞了双筷子。
有人已注意到这桌的异动,皆投过来目光。
与下人同吃,在这些王公贵族眼中,是可耻的。
有质子已编排好嘲讽贺归林的话,要在明日同林有余说了。
魏国使臣眯眼看着贺归林,心中骂他把这饭食拉低到了下人吃的档次。
贺归林自然察觉到万众瞩目,反而更悠然地吃起米来,还小声劝身侧的乐之:“林有余在看,乐之你不怕露了馅?”
乐之咽咽口水,硬着头皮开始动筷子吃菜。
堂上的气氛绷得更紧,林有余开口为贺归林解释,阴阳了几番乐之是贺归林买回来的呆子后,恰好一宫女到他耳边禀报,说是节目备好了。
宫女退下后,林有余笑着让众人继续吃,还说有一个南边来的特色乐舞团要给大家献一支舞。
魏国使臣出来附和,缓解开了那诡异的氛围。
“南边”二字落在贺归林耳中,他即刻就抬起头来。
虽说这乐舞团与他心里那姑娘不会扯上什么关系,可他这样似乎能离她近一些。
宫女开了门,满堂的目光都集在门口处来的一行人。
为首的姑娘着一身薄纱制的衣裳,胸口和大腿根裹多一块布,蔽去最隐私的□□。如粉藕似嫩白纤细的四肢则露在绯红色衣纱的遮挡下,若隐若现。
姑娘脸蛋消瘦,妆容是妖艳那一挂。一双大大的杏眼原该是明媚可爱的,但放在上了浓妆的这张脸上也不嫌突兀,反而格外引了人的注意。
她的容貌和身段,落在座上各男子的眼中,是能成为那祸国殃民的妖精的存在。
同这姑娘一块入内的是一个姑娘和一个少年,二人手中皆抓着一个公鸡模样的小玩意。另一姑娘穿石榴裤,头发像男儿似束起。少年长相俊郎,眉目清润,嘴边自然挂着笑。
贺归林同堂上所有人一样,从这乐舞团三人入门时就把视线紧紧跟随。
身子比他的大脑更先做出了反应,在他还未把那张瘦了许多的脸同记忆里翻来覆去看过许多次的脸重叠时,他的手就已在忍不住地发颤了。
等到大脑做出应响,他再看清那姑娘脑后插着的几支精美的步摇中,夹着一支熟悉的祥云桃木簪时,他眼眶难以自控地就变红变湿。
是风姰啊。
怎么在他将要逃跑的夜里,和她在这里重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