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归林的话音落下,众人静了静,显然在各自消化这一真相。
风姰望着贺归林的背影,心里有些许的欢喜。
原来,他先前对她说的字,是他真的名。
这一瞬,风姰似乎触碰到了过去的日子里,和她同样有着不安的他。
怪道他对她关于字的问句三缄其口,原是不想听她再以他人之名唤他,原是在思量他的身份揭开,他二人会走向何种结局。
现下,他们的结局几乎又被握在了霍木手里。
粗眉毛的男人发话问道:“来寻你的是何人?”
问过那小伙,知晓了山下那群人的穿着及大概样貌,贺归林的眉毛皱在一起:“楚国人,约莫是国都来的。”
怕是那林有余也在其中。
贺归林叹了叹,他的脑子此刻才清醒地意识到,尽管那楚魏两国的宫里人并不在意他与啸也的死活,可他到底是魏国送过来的,打着魏国最受宠皇子的旗号。因此他失踪这样久,楚国到底是会着急地要把他寻回,不然如何去应对魏国偶尔传来的虚伪的关于他的近况的书信?尽管林有余在私下常待他极差,楚国国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楚国也不敢在两国约定的十五年期限到时,还一具尸体给魏国的。
霍木本就是一听说“楚国”二字就要暴跳如雷的人物,这会儿愤怒叠加在一块,直呼要拿了砍刀来剁了贺归林主仆的脑袋,以防他回去后跟宫里胡说而害死他们一屋人。
原在一侧听着的文成玉赶忙上前,拖住了霍木,要他冷静些。再把头转向贺归林,文成玉和气问道:“那你有何打算?”
风姰在这时候对上了贺归林转身投过来的眼神,那双桃花眼里圈着的两个黑色瞳仁,浓密成厚雾的,不再是曾经的浓情蜜意,而是一种好像要与她死别的苍凉。
她全身心忽然打起鼓来,把不祥的预感震荡过她的身子。
她刚想上前,贺归林就将脸转回去,对着文成玉答道:“我会走,跟他们回去。我绝不会对他们多说些什么,因为我不能害了风姰。”
文成玉再问:“你在我们这大半年的时光,如何对他们解释?”
“说我受了伤,被一户人家所救,养伤至今。”
“他们会轻易信了?”
“我自有办法。”
“姰姰该怎办?”
文成玉的话刚说完,霍木就开了口:“你是回楚国宫里?”
“大概是的。”楚国若肯费力气来这遥远的南边找他,想来也不会在归京途中杀了他,只是可能免不了几顿打。
文成玉看向霍木,他猜想到这位老友下一句将要说什么了。
果然——“带姰姰一块回楚宫,不然你如何对我们交代?”
听及此,风姰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她心乱如麻,焦灼地等着贺归林的回答。
可她看不见他的眼睛。
那个背影静默了许久,他再开口时,风姰险些以为日头要落山了。
贺归林说话时伴着摇头,声音像他们初见时那样冷:“我不能。”
文邈的眼刀率先落在贺归林身上,她忙小跑到风姰身边站着,臂膀贴上风姰的身体。
众人皆是疑惑出声:“什么?”
贺归林便再说了一回:“带风姰回楚宫,我不能。”
他的衣襟被霍木重新揪住,啸也在他身侧站着,可啸也没动。
“你耍我们?姰姰的清白该怎办?”
莫大的悲伤挤压下,贺归林还是敏锐地察觉:“你怎的知道?风姰的清白?”
眼前的男人眼神飘了飘,松了手上的布料,推搡了他一下:“混帐。把林有余叫上来。”
贺归林依旧是那一句:“我不能。”
林有余大概是那小伙见到的领头人。贺归林了解林有余的性子,若是他躲在勿忘围不走,林有余定会为了任务的完成而横刀直入,把这近处的房屋人家闹得鸡犬不宁。勿忘围孩子多,童言无忌,无人能预测孩子说出什么话,要是他的躲藏被孩子无意间吐露给林有余,这一屋子人都会遭殃。
所以,他只能走,离了风姰,随那些人回到楚国国都。
霍木的拳头落在贺归林脸上时,被钉在原地的风姰和啸也才被雷劈了似的醒了过来。
扶住贺归林后,啸也对着霍木大喊:“常青叔!你为何打人!”
文成玉按住霍木的两只手臂,低语道:“常青,冷静!放他走,不然我们会被楚国宫里盯上的。”
霍木吐了口唾沫,骂道:“不如把那伙人也抓了,等着他们宫里派人来找我们,到时一网打尽!”
“常青!他们有军队,我们只有我们!你切不可如此鲁莽,葬送了所有人!”
霍木大力摇着头:“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我的妻……我不能放他走。”
“常青!这绝不是唯一的机会,你若乱来,我们全都得死!”
霍木噤声没再说话,文成玉忙唤人来把他扶到屋子内休息。
贺归林嘴边的血点被风姰用帕子擦净,他仍是没有看过风姰一眼。
“收拾行囊去吧。我信你不会违背你的诺言,将我们置于水火之中。”文成玉叹了口气,眉头皱在一起。
贺归林喘着粗气,走了没几步路,便听得后边传来文邈的一声叫喊:“啸也!你也要走?”
他回头,离他几步距离的啸也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啸也动作迟钝,很慢很慢地对文邈点头后,转身要跟上贺归林。
“啸也,你留在这,我一人回去。”贺归林在原地,啸也的步子也随之停顿。
啸也的眼底已蓄了点泪:“殿下,我知道的,回去了,你没有我不行的。”
“你留下,跟文姑娘在一块。我无事,你已经陪我够久了。”
“殿下。”
“去同文姑娘说说话,她在生气。不要说我在楚宫如何,她会难过。我只是去收行囊。”
贺归林的目光略过啸也,对文邈颔首,接着便没回头地往风姰的卧房去。
他以为,同文邈把话聊下去,啸也便能弃了跟他回宫的念头。
但他在收衣箱的衣裳时,啸也从没关的房门处进到屋内。
“殿下,”啸也的嗓子里满是湿意,“我东西不多,你收完之后略等等我,我就来。”
“啸也,”贺归林开口叫住转身的啸也,“你别跟我走。我很少用命令对你,这一次,是命令。”
啸也咬咬牙,声线颤抖:“恕啸也不能从命。”
贺归林的话里满是无奈:“啸也。你不能负了文姑娘。”
“那风姑娘呢?殿下你为何要负了她?”
此话一出,贺归林的背影顿了顿,手上的衣裳滑落地面。
啸也自知说了重话,往贺归林这边来了几步,着急地道歉道:“对不住,殿下。我说错话了,你别往心里去。”
弯腰捡起地上堆着的布料,贺归林一面转身,一面说道:“你没说错,无须道歉。我……是对不起她。”
啸也看见殿下的双眼堆积着泪,那两颗黑色眸子都被水光遮蔽得看不见了。他看见殿下转过身,无力地扯出抹笑,拉动了好多泪珠滚了出来。
“殿下,”啸也蹲到坐着叠衣裳的贺归林身边,“我们都不走,好吗?”
“啸也,你知道林有余的,找不到我,他不会善罢甘休。或许,真如他们所说,我就是一个不配开心的人。”贺归林自嘲地一笑,看向了窗外。
他远远看到山上,那开了许多桂花,成了金黄色点缀在青山之间。
小侍卫垂了脑袋,主仆二人间安静了半响,他才起身往门外走:“殿下,我收东西很快,你等我。”
贺归林仍旧想劝,但明白他劝不动了。
取下风姰送的香囊,贺归林放在手心,泪水很快加深了香囊的颜色。
他摸着那被绣在角落的一朵风,只觉胸腔里千万把刀在绞,要是将那跳动的东西挖出,想必它早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
一手攥拳,一手擦干净泪,贺归林很重地呼吸了几次,才有了平淡的能出去见人的神色。
他踏出门槛,便看见了怯生生在游廊站着的风姰。极快地扫过她的脸,他知道自己让她哭了。
他原想就这样走过她的身边,可他终究是按不住那颗在发酸的疮痍的心。
站定到风姰身前,贺归林的目光紧锁她脑后插着的那根他送的桃木簪子。
“风姰,若是我能出来,我一定会来寻你。一定、一定。”
他伸出手,停在那根簪子边,始终没有触碰。而后,便蜷起手指,把手掌收回。
二人擦肩的瞬间,风姰再控制不住地抓住了他的手。
她多想质问他为何他一定要走?为何他不能带她走?
她多想说,他能不能不走?
可她的喉咙被死死地堵住,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贺归林吸了几口气,终于有了勇气,对上那一双杏子里的眼眸。
“风姰,”他的话颤抖在他二人周遭的空气里,“好好睡觉。宋至清,人不错。”
再然后,贺归林第一次脱开了风姰的手。
余光中,啸也从卧房出了门来,他便立马转身离风姰而去。
两个男子的身影消失在拐角,风姰疯了似的追了出去。
但她刚迈到楼下的土地,就被文邈拉住,被按在了她的怀里抱着。
她卸了全身的气力,如一瘫烂泥,糊在文邈的身上。
她目光发直,目送贺归林和啸也远去。
“两个负心汉、王八蛋。”文邈骂道。
她的眼睛亦是湿的。
她盯着啸也手中那个泥鸡,是她送的。
方才,他特意拿出来与她告别,含着泪说如何也不会把它弄丢,更不会忘记她教过的曲子。
文邈自然冷哼一声,强忍着泪骂他滚。
她抱着风姰,心里仍在骂啸也。但她想说的是,分明他也舍不得,又怎么能这样头也不回地就离开?
白氏过来,将两个姑娘轻搂,文邈的脸埋在了阿娘的肩头。
风姰一直望着那两个越来越小的背影,他们消失的转角,没一会儿出现了宋至清的身影。
少年郎对她们挥着手跑来,怀兰婶婶奔过去迎上他。他被迫截停,与娘说话,眼睛却在看风姰。
风姰轻声冷笑着,她不信她要循了原主的命运,注定与宋至清相守。
她的泪又从心底生发出来,她头一次骂这书中世界,竟要以她的悲剧来撮合男女主。
宋至清笑着,终于到了她眼前。
他原是欢喜,目光触及她脸上的泪,一下便转为忧心:“姰姐姐,你为何在哭?我回家来中秋团圆了。”
风姰挣脱了文邈和白氏的拥抱,一句话没说便往卧房回了。
去他的狗屁团圆,她早就不过中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