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的日子再至,勿忘围赶集必不可少的大家长——霍木的脑袋却还得再养养。
他虽已离了床,头上缠着的那块布却在说着他的身体仍旧抱恙。他也试图参与到勿忘围的劳作里,但这自然是要被人们给拦下的,他便没了法子。又奈何脑后的确仍旧隐隐作痛,他便放了手,只是在家中禾坪处晒晒日光。
这赶集日的到来,长辈们都聚在正屋内,在讨论着是否该上城去。
霍木攥拳放在膝头,脑袋轻摇:“不可,没我开路护着,你们上城的路太危险。”
文成玉倒另有见解:“常青倒也不必如此忧心,屋中还有旁的能干的小辈,有他们也是足矣的。”
霍木启唇:“我这脑袋再养养便好了,我们下一回去。”
一个老妇人叹道:“种的菜再不摘了卖去,怕是都得坏在地里了。鸡仔再不卖了,怕是肉就老了。娃娃们也许久不曾尝过别的肉味了。”
屋内默声片刻,文成玉吊着胆子开口:“常青,你这些年来领着我们这些人,早让我们血浓于水,我们也确乎离不开你。只是,你也该休息休息,晚辈也到了能担责任的时候,你或许不必再把自己与家中一切事务都绑在一起。或许这回,让年轻一辈领路,也是无事的。”
他的话还不曾说完,白氏就忙暗自扯着他的袖子,要他快些闭了嘴。
但文成玉并没管,自顾自地把话全说了。
话抛了出去,果不其然,屋中的空气瞬时间就紧绷起来,每人的喉上似乎都上了枷锁,闷着气不敢看霍木。
而霍木额前的青筋跳了跳,他语气先是平和,后来反而愈加激烈了:“我看倒不是。他们可有我把上城的路记得清晰?可有我把歇脚点记得清楚?在城内支摊子遇到的事可不少,他们能比我更震慑得住旁人吗?我瞧琢之你说的话倒像是梦话!家中各事向来是我做决断的,你们离了我能成?”
“常青……你也……”
这一回,白氏劝住了文成玉。
“如何?琢之你将话说明了。”
文成玉舔舔唇,垂头轻声叹了叹。
“诶——大家喝茶歇歇!”
屋外传来怀兰带着笑的嗓子,众人不自觉往屋门口瞧去,就见怀兰端了一盏新茶跨了门槛入屋内来。
大家伙侧目相看,都诧异于怀兰何时无声无息地溜出了门去。
将茶碗双手递到了霍木手中,怀兰朗声说道:“霍大哥喝口茶润润。”再倾了一杯茶拿在手里,往文成玉身前送去,她再说道:“文大哥也喝一碗吧。”
决事的两个男人静下去品茶,屋内的氛围总算缓和不少。
收到怀兰的眼神示意,白氏起身去给旁的人分茶。
怀兰则站在堂中,双手握在一起,霍木的茶杯一空,怀兰就即刻接过,笑眯眯地问道:“霍大哥,这茶的味道可好?”
霍木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他身旁坐着的文成玉仍旧一副无奈情态。
“文大哥,交给我。”去接文成玉的茶杯时,怀兰极快地凑到他耳边说了这样一句。
再站到霍木跟前,怀兰脸上的笑非但没变,反而将眼睛更笑得看不见了。她说道:“霍大哥说得是,多年来都是你领着我们,我们如何离得开你的?文大哥向来欢喜于提携后生的,以往在国都你岂是不知的?今日他也是为着家中的生计着急,才说了方才那大篇的话,霍大哥倒也不必动怒,伤了一大家的和气总是不好的。霍大哥你说,我说得是不是这个理?”
说罢,怀兰又呈上去了一杯热茶。
霍木接过,气已经消了大半。
“我倒有一个法子,不知合适不合适。”
“说来听听。”
得了霍木的示意,怀兰给文成玉投去了一个告知他不必再忧心的眼神。
屋中人们的目光都集到怀兰身上了,怀兰却悠悠地将话说来:“霍大哥说得对,我们上城的阵仗大,须得霍大哥护着。如今既然霍大哥有伤,家里的生计又着急,不如就让几些人入城去,约莫十个左右,彼此照应该是够了,又不至于过分引人注意,如何呢?”
方才说话的婆婆问道:“孩子们该是按耐不住的,该如何办?”
怀兰偏身看她,眼神忧伤:“只好让孩子们等等。上城的人少,能带去贩卖的东西便少,我们不过解一下燃眉之急,待霍大哥伤好,不如再一块上城去?”
霍木赞许地点了点下巴,对着堂上众人说道:“就这样办。我啊,都是为你们好,时机到了,自然有你们担事的机会。”
屋内无人作声,但那上城的人选倒是经了人们的商讨,选了男男女女各五人,魁梧与细心搭配,较为万无一失。
人们各自散去,文成玉对霍木说了说软话,二人就解了方才的间隙。
文氏夫妇入了自己的卧房内,轻声关了门,坐在床边咬起了耳朵。
白氏:“你也太莽撞了些,岂是不知霍大哥那性子?”
文成玉:“他管事惯了,不让后辈去历练历练,如何担得起后面的大事?”
“大事、大事。你也放不下这事?我看楚国那年虽是粗暴,可近年来的治理倒也不差。日后若要反了,邈邈该如何办?你该如何办?”
“你呀,我们家算是幸运,无人死在兵乱里,可常青和姰姰的爹娘呢?还有那么多与他们一样的人。我们放得下,可他们怎能放下?”文成玉一面说着,一面替白氏将碎发夹到耳后。
“可我不能失去你们两个啊。”
文成玉笑着,摸了摸夫人的脑袋,把话转了个方向:“不会的。姰姰虽说近来有沉稳些,可到底还是像个孩子。那个太子竟也没瞧出来有归京的心思,着实是怪,我得寻时间去同常青谈谈才成。”
“夫人,该起锅烧饭了,我们一同下去。”
二人止了话题,携手往厨房去了。
孩子们听说仍旧没法上城玩去,都在禾坪处闹得厉害,各个缠着婆婆和娘亲要去驳斥常青叔的安排。
妇人们无奈哄着,把各样的道理都搬到了明面上,最后还是霍木往这边踱步而来,娘亲们让孩子自己同常青叔说道说道去,他们才缩了胆子不敢说话。
霍木对孩子们招招手,孩子们犹疑地围过去,霍木从身后变出个糖罐,要他们把手送到他眼前来。
孩子们对霍木有着敬畏,但在甜滋滋的糖的面前自然是耐不住诱惑的,他们就瑟瑟缩缩地伸了手,领了糖就胡塞到嘴里。
霍木蹲下身,耐心地对他们解释了一番,孩子们才作罢,跑山上玩去了。
翌日,男子们上山打猎,拗不过霍木,到底是让他跟着一块上山去了。
小东家把包袱拎下了楼来,同风姰等人道别。
“风妹妹、文妹妹,下回来玩。”
小东家笑着,瞧不出什么别的情绪。反倒是风姰看起来要难过些,哪怕日后每回赶集都会到小东家家中客栈去,当下的她仍旧有淡薄的几丝忧伤。
“可不能忘了应答过我的事。”小东家将脸转向贺归林,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贺归林直直地看着小东家的眼睛,而后点了点头。
啸也和风姰异口同声问道:“何事?”
贺归林没说话,嘴角淡淡地平着,望向风姰的眸子里却滚烫着浓郁的笑意。
姑娘被他看得滞了滞动作,没再敢问他的,眼神飘忽到别处去了。
文邈在一侧看着,收入啸也那憨态,轻笑出声,拉着风姰就跑开了:“阿姰,别理会他们,陪我去厨房瞧瞧。”
留在原地的啸也双腿下意识想随着文邈去,但又定了定,他的好奇心取胜:“殿下,到底是何事?你从前可不会瞒我事情的。”
“想想文姑娘你便懂了。”
啸也看向文邈身影消失的厨房门槛,眉头都要在额前打上好几个死结了,他还是不解贺归林所言之深意。
再想回头问一下殿下的时候,身旁的两个男人已经迈腿往厨房去了。
贺归林一面走着,一面回头对着啸也招手:“我们去帮着端菜。”
跑到贺归林身边,啸也那两条浓眉和一双大眼已然没了方才的苦闷,而是嘻嘻哈哈地同贺归林聊起午饭的菜肴来了。
到了黄昏将至之时,勿忘围人们一齐到了大门处,进进出出地搬着东西,娘亲们给出门的青年们理着衣裳,叮嘱路上小心。白氏和怀兰在出行的妇人行列里,因着白氏心细,考虑周到。怀兰则是能干,但她却带着私心——她对白氏说,她那个出去四处游学的小儿子到了要归家的时候了,这会看看能否在城里打个照面,一块回家来。
“时候不早了,快些上路吧。”
霍木一句话放下,人们就送别了出发的亲人。
文邈看着爹娘携手走远去,嘴边旋起笑来,同风姰就往家中回了。
“你们两个也快些进去。”
指了指贺归林与啸也,霍木转身就踱步进了屋门。
跟着贺归林在桃花林子里转了一两个来回,啸也问道:“殿下,你在找什么呢?”
站定在一棵枝条低矮的桃树下,贺归林伸手掰了掰眼前的一根树枝,却没有撼动它半分。
听说啸也的问话,他就叫了叫啸也:“啸也,拿你的短剑来,替我砍了这树杈。”
虽说心内不解,但啸也还是顺从地削下了那有两根手指粗的枝条。
递到贺归林手中时,啸也又问:“殿下,取这桃树枝来作甚?”
贺归林一面折下细小的枝丫和绿叶,一面意味不明地说道:“自有妙用。”
夜了,贺归林把那桃树枝揣在怀里,趁着风姰出了房门去沐浴,才快快地将桃树枝塞入了包袱里掖好。
待风姰一身清爽地回了房,就见贺归林又在桌案处提笔抄写着那些个闲话小说。
这是贺归林打发时间的法子,风姰每晚从外头回屋比他晚些,总会怔在房门处,瞧那昏黄的蜡烛光暖在他身上,而他专注在起笔转锋间,微垂着脑袋,睫毛在脸上打下密密一层阴影。他的身子在影子的加持下瞧起来要康健许多,连那股疏离都被灯光给揉碎了去。
他偶尔一个抬头,高挺精巧的鼻子在另一边脸上遮蔽下一片灰黑的影。
他对着直愣愣看向他的风姰,眉眼和嘴角都浅淡地弯起,笼在整片的温暖里。
二人随意地闲谈几句便睡下。
第二日的晚间,风姰几个小辈正同婆婆们在禾坪乘凉,就听见大门处窸窸窣窣起了脚步声,是上城的人们归来了。
有一男声奔在了众人的前头,在禾坪不远处便开始欣喜地喊着:“姰姐姐!”
贺归林顿时皱眉,往声音来处看去,便见一温润少年郎冲着他们这边奔来。
风姰尚懵着脑子看那男子时,文邈已经将目光从那男子身上收回,且极快地扫过风姰和贺归林,饶有兴趣地勾起嘴唇,说道:“哟,我们至清弟弟回家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