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月明星光点缀，一场夜里睡到天明都不曾醒过的好觉。

公鸡打鸣啼叫，在勿忘围内激荡，众人就翻了被裘，下床来起始一日的活动。

风姰清醒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手贴到了贺归林的脑门和脖颈。

贺归林醒来还不及睁眼，就听得风姰一声放心的呼气，还有她的一句轻语：“热总算是退了。”

刚从一日的病里痊愈的贺归林声音里染了疲惫，他睁开眼，对风姰道谢：“劳你费心了这一日。”

“无妨，我乐意得很。”

风姰又笑出了两个小窝，眉眼随之弯起。

二人出了卧房，就见啸也在屋外立着，满脸的忧心在见到风姰身后的贺归林时被消解。

比啸也的关心更先出口的，是贺归林对他的宽慰：“啸也，我已经无事了，昨日也累着你了。”

“殿下无事就好，日后出门我都得记着带把伞，这南边的春阴晴常不定的。”

贺归林对他一笑，疏冷的五官顿时就柔和起来了。

风姰看得愣愣，贺归林的目光转到她身上，她开口建议道：“有余，以后多笑笑，对身子好。而且，你笑起来是很好看的。”

这突如其来的夸赞惹得贺归林红了脸，含糊地应声后，三人就一齐往楼下走。

禾坪前站了一圈的人，被围在中间的是霍木、文邈及十来个壮年男人、青年小伙。

他们身上皆背了弓与箭，箭羽在背后竹筐中，又有七八人各提了一个装小禽的竹笼。白氏、怀兰及几个妇女正在把一碟碟饭菜放入食盒中。将食盒盖紧实，就交由另几个空手的人提着。

文成玉夫妇对着同样装备起箭和小刀的文邈千叮咛万嘱咐，如往常的数次百次。

怀兰把最后一个食盒转手，对着男人们说起了吉利话：“今日正好放晴，山路也会好走些，注意脚下，祝你们满载而归！”

有了怀兰的起头，大家都开始说着些祝福话语。

霍木抬头望了望天，时辰尚早，晴朗朗的一片淡蓝天，几群飞鸟掠过，刚爬上天幕的日头还一点不烈。

他对着众人点头示意后，就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们得抓紧上山，各位忙去吧。”

大家回应一个“好”字，送他们到了门口，这才散了。

后来的风姰三人才刚下了楼，靠近禾坪的人堆时，啸也就秉着好奇心发问了：“风姑娘，他们在作甚？”

也只在这勿忘围生活了不到半月日子的风姰当然无从得知。

被啸也的问句吓得身子僵硬，恐惧于被识破的风姰只得在脑海里疯了似的搜寻，试图从先前看的小说文字里找到今日这一行动的描写碎片。她的脑子飞快转着，嘴上只敷衍地“啊”了几次，想靠“听不明了”来拖沓时间。

然而搜寻无果，风姰脑海一片空白。

在啸也又一次重问后，她整个脸庞都变得梆硬，吞咽口水的动作也凝滞起来。

所幸，他们到了人群里，瞧见了与一群男人齐站着的文邈。风姰像见了救命稻草，连忙回道：“我们去同邈邈说说话。”

啸也见了一身短打的文邈，眼睛都发起光来，一下子也忘了方才对风姰的疑问，一径到文邈面前说起话来：“文姑娘这是要去作甚？这一身是十分飒爽。”

若是文邈头上扎了小辫，此刻怕是早翘到天上去了。奈何她不过束了个高发，因而只是浅勾着嘴角对啸也回：“明日赶集，我同常青叔他们上山打猎。”

风姰不解为何一向热情的文邈对啸也总这样疏离，不过啸也依咧嘴笑着，兴致丝毫不减：“文姑娘竟还会打猎，实在是厉害。”

着实是忍不住嘴角的笑意了，文邈只能任由嘴角上扬，露出了几颗牙齿，带弯了眼眸，自豪地说道：“那是自然。”

啸也不自觉跟着加深了嘴边的笑：“文姑娘，等你回来。”

文邈没有收回笑，不过略略颔首后，转而对风姰嘱咐：“阿姰，今日可得记着早些沐浴，不然又要拖慢大家的步子了。”

风姰听说，心里便猜测她们是要今晚赶到城中去，免得过了明早集市的时辰。因而她回了个“好”，而后，啸也替她问了个清楚，果真如她所想。

“殿下，我们随她们上城去吧！”

“常青叔不会答应。”文邈飘飘然一句话落下，直接浇灭了啸也的期盼。

正巧，霍木喊文邈出门去。

把文邈一行人送到门口，啸也对着风姰央求：“风姑娘，你替我和殿下求求情，我们不会乱跑。”

啸也热切的目光烧在风姰脸上，后者没有底气，嘴边起了勉强的笑。

沉默着听了她们三人说话许久的贺归林总算启唇：“你舅舅要严看的是我，放啸也出去该是无妨。晚间我与他说说，不为难你。”

“等舅舅归家，我们问问。”风姰垂着头，看着翘起的鞋尖小角。

行至禾坪处，池塘旁开辟出来的田地里有不少弯着腰的妇女。她们正折摘着生得水嫩的蔬菜瓜果，将它们一一装进了脚边的竹篓。

再过去些的鸡舍鸭舍里，亦有一些女人在给它们放饭食，嘴里还念叨着：“多吃些，争取在明早前再长些肉，卖出更多的银两。”

从楼下一间置放物件的屋子路过，则是几个婶婶在搬出几根扁担，又有些男子往外抬着大木板，组装出了几辆没有顶盖的板车。

也是这时，风姰才知，勿忘围中竟也圈养着几头驴子，今日已被拉出来，即将被套到板车前了。

在地里忙活的婶婶们唱起了歌，手上的动作随着音符的节奏跳动。在喂食鸡鸭的婶婶们听见了，也扯开嗓子唱了起来，声音要大得盖过了菜地旁的妇人。

妇人们停了嘴，顺着那边女人的乐曲晃动身子和脑袋。鸡鸭舍里唱罢了，菜圃里又一阵阵地响了起来。

许久没露面的太阳势必要显示自己威力似的，渐渐把热给升上来了，地面也缓缓烫起来。池塘上的早荷开多了几朵，她们脚下的水荡起浅浅的波纹，原该出现在夜空里的星星早早跌落到水面。

几阵很轻的风拂面，风姰嘴角又上扬起幸福的弧度。

人们赶在阳光给她们淋下几层汗水前收割完了赶集要卖的一切，再照料了一次地里留下供自己吃食的余苗，就提着竹篓回到了阴凉的屋内。

白氏与几个善下厨的女子今日早起给男人们做了上山的便饭，同时把留守家中人们的午饭也备好了。

这会，她们给锅中烧上热水，将饭菜一碗碗放入锅中蒸着，就出了厨房，搬了几张竹凳，在屋檐下乘凉，聊起上回赶集发生的趣事来。

她们的话延续到了午饭的桌上，常说起什么就一整屋的人们笑个没停的。

孩子们自然是更高兴，许久不放晴，他们一个个跟着父亲叔叔爬了山上去，又掐准了午饭的时辰再跑回来。每一个娃娃的衣裳都被汗湿了黏紧了身子，吃饭时比往常更是有劲，个个都吃了不下两碗饭。

他们嘴里催促，一顿饭上问了自己的娘亲不知多少回上城的时辰何时到。

反观坐在风姰身侧的贺归林，吃得就要少上许多了。

与他同吃了这么些餐饭，风姰发觉只要到了饭桌上，贺归林就像提前偷吃了个七八分饱一般，就是他眼前有再丰盛不过的菜肴，他都是眉头微皱，一筷子只夹了几粒米那样地小口吃。大家把几碗饭下肚了，他便恰好吃完一碗底的饭，就同大家一起把碗筷收了。

他伤风初愈，身子本就弱些，该多吃点来强健一□□魄。

风姰有了着急，便柔声劝他：“有余，还是没胃口吗？吃多些，对身子好。”

贺归林看她，想说的许多到底是扼杀在了喉咙里，就剩了一句：“我尽量。”

仿佛望见了将来不再病殃殃的贺归林，风姰欣慰地笑了笑。

待到太阳有了西沉的势态，白氏到了风姰卧房，提醒她要尽快去净身。

发丝垂着水滴，风姰去收干净衣裳。

回到卧房后，她率先将替贺归林洗过了的抹额取出，放至桌案，再就是顺手把自己与贺归林的衣物折叠，分开放在了两个衣箱内。

下了楼来，恰逢霍木一行人从山上满载归来。

禾坪前于是又站了一地的人，孩童们已然蹲着在挑逗那些被关在笼内受了伤的兔儿鸟儿了。

妇人们给男人们递过帕子衣服，男人们一面擦汗，一面去打水冲澡。女人们则提了食盒到厨房，开始清洗。

风姰接过文邈身上背着的弓与箭羽，顺带替她捏了几下肩膀，文邈便去收衣裳沐浴了。

禾坪处的人们一下子散尽，霍木却并没走，仍在禾坪立着，与文成玉不知在商讨着什么，浓墨一笔的眉毛又挤到了一处。

贺归林也在对着啸也苦口婆心，但啸也就是不肯离了他自个儿跟风姰一行人上城去。

虽然，霍木早说了啸也亦是不许同他们一起上城——他担心城中有衙门，啸也会偷跑去揭发他们一屋子的人。

在想起屋子里还有这两个难办的人物后，霍木几乎想自己留下专门看着他二人，但赶集是勿忘围的大事，必得霍木领着。这一是为了赶路途中的安全，二是防着屋中大家成了无头苍蝇。

而勿忘围中除了几头拉车的驴子外便再无其他拉货拉人的牲畜，虽说一些老人会懒怠于动腿而留在家中，再有几个小伙要负责看守大门，但一起上城的依旧是一大屋人，步履难免慢。集市的开始又在晨起的卯时至巳时，勿忘围上城，得有一个时辰的路程，若是翌日趁天色未明赶路，过于危险与着急，他们便得早一日的晚间赶到城郊住下，第二日入城才能轻松下来。

如此算来，一次赶集的人力与财力的消耗是十分大的，但一次赶集又能为勿忘围带来不少维生的钱财。因此在多年经验下，三日组织一次的集市，勿忘围人们十八日参加一回是比较适当。

贺归林对霍木提出携带啸也上城后，霍木才想起自己家中如今是多了这两个麻烦玩意，就同文成玉思索起该如何确保贺归林两个能安分待着。

虽然，贺归林与啸也早诚心诚意表明了他们如何也不会逃跑。

风姰与文邈到了正互相无法交流的几人身边，听了文成玉把忧虑说说，文邈第一反应竟是由她留下看着啸也两个。但不消几句话的功夫，文邈便在心底猛地摇头，把这个想法否定。

她当然不会为了不过一两回心动的男人弃了难得出游的机会。

对于贺归林二人，风姰是莫名的相信，大概是因为贺归林一副病弱模样的皮囊惹了她白衣天使关爱心的泛滥。

文邈与文成玉虽说抓不准这两个楚国人的人格品质好坏，但对他们起码也是三四成的信赖。

只是霍木难以被劝动，他对楚国的执念实在太深。

怀兰在厨房门口望见禾坪处的这几个，就快步往禾坪来，临近了反而缓了步子，一点一点移到了他们身侧。

把事情听了个明白后，怀兰立马绽开了个笑：“霍大哥纠结至此，不如就让我留下，再留一两个孩子，我们一起在屋里看着，你们就放心赶集去。”

霍木觉着有理，又扫了眼贺归林那一副瞧起来就弱不禁风的身躯，再移到一直咧嘴笑着的啸也，心是愈加安定，便应下。在脑海中过了遍青年男子的名姓，选了一两个说了，要怀兰过会去告知他们。

怀兰笑着应下，很快就往那些小伙的卧房去了。

她走远了，风姰还在看她。

今早在屋檐下闲谈，风姰记着她没听错，怀兰婶婶说今日累得很，有些倦怠于赶路了。

当时大家都在劝慰，说是上城玩玩去，待赶集日过了再好好休息。

倒是没想到，怀兰得了霍木这一应允，又去跟那些妇人们说霍大哥要她留下盯着楚国太子主仆两个，她实在遗憾无法去城里了。

……

人们把行装都搬出围屋大门口，啸也神色到底是黯淡了些，贺归林看在眼里，也只能想着法子让啸也日后再加入上城的行列。

长辈们在山路里做着启程前的准备，孩子们围在他们身边上蹿下跳。

风姰想起什么，又跑回来，在贺归林身前站定：“有余，你的抹额我洗净晾干放在屋内桌案了，你记着戴上防风。”

贺归林羞怯于看她的眼睛，只能视线虚虚地落在她的鼻尖。他的嗓子冷冽，话语却是承载了他的炙热：“嗯……好。路上注意安全，明日见。”

文邈不知何时也跟到了风姰身旁，贴着她的身子，做出等待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