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刚刚亮,青松门三师叔高凤萍从揽翠峰自己的房间走出来后,便见戚云琳正坐在对面一株桂树下伤心落泪。高凤萍一惊,人已闪身至戚云琳身前。待在她身旁坐下,戚云琳便整个儿地倒在她怀里,大哭起来。
高凤萍皱起眉,轻轻拍着戚云琳的背,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这是?是不是谁欺负你了?还是,掌门师兄又批评你了?”
在青松门里,除了父亲戚郑南外,要数高凤萍同戚云琳关系最为亲近。别的弟子都称呼高凤萍为三师叔,只有戚云琳一人,把高凤萍喊为姑姑。原因无他,只因自小,戚云琳便是高凤萍帮着带大的。
戚云琳的母亲沈清婉还未与戚郑南成亲前,就同高凤萍关系比较好。沈清婉遇难时,戚云琳还十分幼小,尚未满月。虽然戚郑南很快就为戚云琳找了乳娘,但因为心疼这个刚出生就失去娘亲的孩子,况且还是沈清婉的孩子,高凤萍便主动担任起日常照顾戚云琳的任务。戚郑南身为掌门,各类事务缠身,也正愁戚云琳身边没个亲近之人照顾,见三师妹高凤萍主动参与进来,自是高兴又感激。想当年,戚云琳最先学会说的话,不是爹爹,而是姑姑,足可见她同高凤萍关系非同一般,虽非母女,却胜似母女。
现在,戚云琳受了委屈,又是涉及女儿心事,不便去找戚郑南哭诉,就第一时间跑来高凤萍这里,独自坐在桂树下伤心。高凤萍出来时,她已经在树下坐了大半夜。
许久,戚云琳才止住哭声,坐直身体,用娟帕擦掉眼泪,哽咽着对高凤萍说道:“萍姑姑,大师兄他,最近都同豆腐坊毛大娘的那个养女在一起,他们看起来关系很亲密。”
高凤萍的脸色瞬间变了。
“云琳,你是说山白他,他同豆腐坊的毛小豆走得很近?”高凤萍带着惊诧确认道。
“是的。”戚云琳点点头,“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不会有错。”戚云琳又开始落泪,“萍姑姑,你说我哪点比不上豆腐坊那个姑娘,为什么大师兄要同她走那么近?”
高凤萍叹了口气,心中暗道,为何偏偏是那个毛小豆?这事若被掌门知道的话……高凤萍不敢再继续想下去。看着又委屈又伤心的戚云琳,心疼的同时,高凤萍的心中蓦地不安起来。
经过一番劝慰,戚云琳渐渐平静下来。
高凤萍最后说道:“唉,你这孩子呀,要说能让你哭成这样的,在青松门里,除了掌门,也只有山白了。但云琳,姑姑想要跟你说,关于这件事,一来,你的心意山白不一定就清楚,二来,以姑姑对山白的了解,山白这孩子向来待人宽厚善良,但道心坚固,日常又多半专注于修行,无论你看到了什么,恐怕你所猜测与担心的事,其实并不存在。至于其中是否存在什么内情或是误会,这个还需要同山白确认才能知晓。所以,你先不要伤心了,更不要胡思乱想。这件事既然你同姑姑说了,姑姑待会就去找你二师叔。你古师叔毕竟是山白的亲叔叔,这件事,让你古师叔出面去山白那边了解一下,会比较合适。另外,”高凤萍顿了顿,说道:“这件事,我想,暂时不要让掌门师兄知道比较好。掌门师兄向来对山白要求严格,若是掌门师兄知道的话,山白恐怕少不了要挨一顿训斥。”高凤萍这话算是说得比较轻了。但这样说,对戚云琳而言已经足够。
戚云琳点点头,道:“萍姑姑,你放心,这件事我只会跟你说。爹那边我是不会去跟他说的。”
高凤萍把戚云琳额前有些凌乱的发丝理了理,道:“这样,云琳,现在你就先回去。我看你应该是一夜没睡,先回去好好休息。我这就去找你古师叔。”然后又从一个小木盒中拿出一粒土黄色的丹药递给她:“先把这颗丹药吃了,消消脸上的水肿。不然,大家都喜爱的小师妹今天是不能见人了。”
戚云琳终于笑了起来,拿过丹药吃了下去。
待戚云琳离开揽翠峰后,高凤萍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也不再耽搁,立即前往古越所在的赤霞峰。
古越刚准备去济鼎峰,却见天边一道白光飞来,便暂缓了出发。
然后发现是高凤萍正风风火火地赶来。
刚准备同她说两句玩笑话,却发现高凤萍满脸忧色,神色沉重,心情便也跟着严肃起来,想她定是有正事相谈,便把人带至客堂。
坐下后,古越刚想吩咐小弟子去泡茶,高凤萍便打断了他:“师兄,茶就不喝了,让弟子们都退下吧。我现在,真是没有喝茶的心情。”
古越闻言,于是同候立在侧的弟子点了点头。两名年轻弟子便自觉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房门。
弟子刚一离开,高凤萍便忍不住叹道:“师兄,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呀!唉,纵使千想万想,谅你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接着,便把古山白居然同毛小豆认识、且两人关系据说还比较亲密的事同古越说了。
古越听完,神色同样变了。
作为知晓毛小豆身世的两个人,不用明说,他们都知道,这件事若是被戚郑南知道了,不知会引发怎样的风波。
高凤萍道:“师兄,我现在暂时稳住了云琳,让她不要将此事告知掌门师兄。但是,山白那边,恐怕要请你尽快去跟他谈一谈,了解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古越点点头,“你说的是。”思忖一番,道:“说起来,三年前山白就曾向掌门师兄提过,请掌门允许毛小豆成为非亲传弟子。他们那时应该就已经认识。只是,未曾想过,现在却走得很近。”
“是啊。若他们只是认识也就算了,就像人人都认识豆腐坊的毛大娘一样。但如果,真如云琳所言,两人关系非同一般,那问题就严重了。毕竟,毛小豆的身世是那样特别。虽然当年,我们以孩子是无辜的,夜飞雪又已经身陨,劝说掌门师兄暂时留下了这个孩子,但看得出来,掌门师兄十分厌恶这个孩子,过去十五年,根本没有过问过她的任何事,就像这个孩子根本不存在。想来,以后也不会有所改观,掌门师兄根本不会承认这个孩子。现在若是知道山白同她走得很近,那还得了!”
高凤萍说完这番话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古山白是戚郑南最重视的弟子,而毛小豆是戚郑南最厌恶最不想见到的人,如果这两人真的关系很近,这肯定是戚郑南最不想也最不愿看到的事。
半晌,古越才开口缓缓道:“师妹,你先别这么忧心。待我向山白那边了解一下情况再说。以我对山白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做出什么逾矩的事。若并没有发生什么严重的事,两人只是认识,那以山白这孩子聪敏的心性,我们旁敲侧击一下,想必他就能明白,以后会多加注意。这样一来,这件事说不定就是小事一件,根本不会惊动到掌门。”
高凤萍想想古越的话,认为很有道理,松了一口气,道:“师兄,还是你比较冷静。现在仔细想想,应该也没发生什么严重的事。先前我大概也是看云琳那孩子哭得那样伤心,受了一些影响,把这件事想得有些严重了。唉,说来也真是惭愧。”高凤萍说完,自嘲地摇摇头。
古越笑起来:“这也是人之常情,你不要自责。我们虽说是修行之人,但毕竟还未完全断绝俗情烟火,还照样在饭食五谷,所以,受身边人情绪的影响也是在所难免,而且,越是在意重视的人,越是容易受到影响。”
高凤萍点点头。想了想,又感叹道:“其实想想,这个孩子,也是可怜。云琳至少还有掌门疼爱她,还能在众多长辈和师兄姐们的关爱下长大。但这个孩子,却只能是被遗弃的命运。上一辈人的恩怨,其后果多多少少都会落到后辈身上。唉。”
古越摇摇头,叹道:“谁让这孩子的娘,是夜飞雪。”
找古越说了这件事后,高凤萍心里没原先那么沉重和担忧了。又同古越聊了点其他话题后,知古越还要去济鼎峰,便也不再打扰,起身告辞。
两人一起从堂屋走出来,古越说等他这边有了消息会立即通知高凤萍。然后两人道别,各自离去。
太阳早已经升起,天边红霞已经散尽,弟子们都已自觉地去修炼了。堂屋所在的这片院落,待古越和高凤萍离去后,就再没其他人了。
这时,从堂屋后方,缓缓走出一个脸色惨白眼神惨淡的人来,不是别人,正是戚云琳。
先前,戚云琳离开揽翠峰不久后,突然又想到,如果古越去找古山白询问此事,被古山白知道事情因她告状所致,那说不定会立马讨厌起她来。这样一想,顿时觉得刚才找高凤萍哭诉实在有些冲动。而且,如果古山白真的同那个做豆腐的姑娘走得很近,这又岂是旁人去劝就能劝得了的?这样一想,立马后悔起来,连忙赶去赤霞峰,想阻止高凤萍去找古越。但不想,还是晚了一步。到峰顶时,遇到从堂屋出来的弟子,得知高凤萍已经进去了,心下焦急之余,见其他弟子都离开去修炼了,念头一动,立即用了戚郑南曾交给她的、本意是用来危急时分隐匿身形和气息以逃离险境的隐身匿气术,悄无声息来到堂屋后方窗口下,准备听听高凤平和古越是怎么谈论这件事的。
由于这次谈话发生得比较突然,高凤萍和古越都未想到要设结界。
结果,戚云琳这一听,把本不该她知道的事也一并听进去了。
戚云琳是知道自己的娘亲是被夜飞雪所害而亡的,但所知道的也不过就是,当年,这名女子对她爹心存妄念,最终执念成魔,闯入青松门,害死了她娘,而这名女子后面也被伏诛了。她未曾想到,那个做豆腐的姑娘,居然会是那个夜飞雪的孩子!居然会是她爹的另一个孩子!那一瞬间,在无比震惊下,戚云琳的世界整个儿地坍塌了。
戚云琳僵硬地站在空无一人的院落中,许久才回过神来,带着冷沉的心情,驭剑离去。
当天下午,古越用一只没有喙但是有四只翅膀的木鸟传了消息给古山白,让他吃过晚饭后去赤霞峰跟二叔一叙。
想当年,在古山白大概十来岁的时候,古越第一次炼制了这种用来传消息的小法器,然后在古山白面前演示如何使用。当时,古山白看着造型奇特的法器,一本正经地对古越道:“二叔,你做的这只蜻蜓不太像蜻蜓。”结果古越瞪了他一眼,道:“山白,你这是什么眼水,二叔做的这个分明是只鸟!木鸟!以后如果你见到这只木鸟飞来,就说明二叔有消息传来了,记得第一时间阅读,知道了吗?”带着巨大的困惑,古山白郑重地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后,古山白便去了赤霞峰。
院落里有个小弟子在等着。见古山白来,便把他带进了堂屋。古越已经等在那里了。
屋里已经点起了灯,桌上放着刚刚备好的茶水和古山白爱吃的红豆饼和千层酥。
整个青松门里,除了济鼎峰外,其他峰的堂屋都不算大,算不上气派,就宽宽敞敞一间屋。但正因如此,有客人到访时,招待起来,倒显得十分温馨。
而现在,古越和古山白,本是亲戚,因此叔侄俩也就不讲究门派里的规矩和客气了。古越招呼古山白坐下,让弟子退下,然后从先前古山白他们去历练的事开始,像话家常似地,边吃着点心边慢慢说话。
一炷香的时间后,古越开始转入正题。
“山白,现在有件事,二叔想问你。你记着,现在我是你二叔,不是二师叔。”
“二叔,你问吧。”古山白淡淡笑着说。
“是这样的,山白,二叔想要问问你,你现在是不是跟豆腐坊毛大娘的干女儿走得比较近?”
虽然古山白努力地想要保持镇定,但刚刚拿起的杯子还是微不可见地晃了一下。
敏锐而又修为深厚的古越自然已经注意到。
古山白微微垂着眼,将内心泛起的一丝波澜平复下去。然后抬起头,问道:“二叔为何突然这样问?”
“山白,你别误会,二叔并不是想要打探你的私事。只是,最近二叔偶然间听到两名年轻弟子在议论此事。你放心,议论此事的弟子我已经进行了惩戒和警告,让他们不许再乱说。但是,二叔想,此事最好还是跟你核实一下,毕竟,这是有关那个毛小豆的事,如果,被掌门师兄知道的话,会不太好。”
古越提到毛小豆的名字时,特地强调了一下。他相信古山白会明白他话中所指,戚郑南对毛小豆的态度,相信古山白应该还没忘记。然后,定定看着古山白,等着他对此事做出回应。
古山白自然是听明白了。然后意识到,虽然他已经尽量保持低调与隐秘,同毛小豆见面频次也并不高,但青松门内,无论山顶还是半山,弟子数量都很多,那么,偶尔有人撞见他们待在一起,比如在树林中,在小溪边,确实也是很有可能的事。不过,古越并没有提到毛小豆修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