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书贯解开了两颗衬衫纽扣,揪着领口抖动了几下,试图让车里舒适的空气灌进他的衣服。
普罗能感觉到他非常不舒服,“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吗?”
“如果只是气候也还好,这里的氛围我也不喜欢。”
普罗忽然想起施严试的形容,“既潮湿,又拥挤,还吵闹,让人感到紧张?”
徒书贯从后视镜里和普罗对视,“天呐,我不能更认同你了。”
普罗略带羞赧地把的视线移开,从后视镜里看到后座纸箱上贴着不同校区的标志,“那是?”
“跟校车调度冲突、但今天必须要跨校区转运的书。”
“啊?怎么会让你来运?”
“是不是很离奇?上面的人觉得这是最经济的解决方法,反正我本来就要往来于两个校区之间,只要给我一点交通补贴就行了。”
“这不是把你当作一个便宜的运输工具吗?”
“我不光是便宜的运输工具,不在编的工作人员都降本增效掉了,这两个校区又都是研究生,招不到志愿者。杂活多得不得了,能干活的人手少得不得了,大事小情一团乱麻,谁管你什么职称,大家都是基层员工。”
听到徒书贯的抱怨,普罗感同身受,“我们实验室还得自己打扫卫生呢,施——我的小老板早晚都要巡查卫生状况和仪器开关情况,明天——是明天吗?”
他看了一眼时间,“对,明天我们还要组织每月大清扫,丢垃圾、送动物尸体、扫地、拖地、洗实验服、擦桌子、理架子、给细胞间的耗材包上牛皮纸拿去灭菌……”
徒书贯都无奈笑了,“我们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普罗也哭丧着脸,“唉,我们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两人对视了一眼,看对方狼狈的模样,都哧的一声笑出来。
普罗回想起徒书贯以前从早到晚伏在书案上的侧影,“但感觉你之前也挺忙的呀?”
“那只是我的爱好,不完全算是工作,平时需要我过问的关键决策并不多,我尽职尽责的下属们认为,如果我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管,就会失去威信,没想到现在我每天都在做鸡毛蒜皮的小事。”
普罗忽然想起同样琐事缠身的施严试,但他依然能“一切照计划进行”,忍不住勾起一边的嘴角,“有时候真挺佩服我男朋友的。”
“怎么说?”
“他到哪里都适应良好,干出一番成果来,我得好好观察一下他到底怎么做到的。”
“其实你适应的也挺好的,起码没打退堂鼓,观察环境,模仿他人,积极应对。我嘛,常常感觉自己……关在一个舒服的老屋子里。”路上拥堵严重,徒书贯走走停停,在一个红绿灯前彻底停下,转头看看普罗,露出一个肯定与钦佩的笑容。
“关在屋子里?”
“对,虽然受到拘束,但又不想走出来。”
普罗理解着他的话。
徒书贯看着前方的红灯仿佛无穷无尽,叹了口气,伸手打开了电台,“让我们听听今天给适应不良的人精选了什么曲目。”
普罗挑了一下眉毛,“喔——勃拉姆斯。”(A小调小提琴和大提琴奏鸣曲第二乐章Op.102)
徒书贯没有说话,看起来有点消沉。
普罗转回头来,把后脑勺靠在头枕上,感觉自己又累又困。
大提琴和小提琴的两条旋律缠绵着从音响里传出来,仿佛是两个受伤的心灵在互相抚慰,向对方诉说着自己内心的悲伤,又认真倾听着对方的苦痛,虽然都是难过的曲调,却生出一种温暖的爱意。
绿灯终于亮了,两人被车流紧密地裹挟着缓缓前进,徒书贯的手离开了档位,在空中迟疑了一下,坚定地握住了普罗放在大腿上的手腕——
这是徒书贯第一次直接碰触普罗的皮肤。
普罗疑惑地看向他,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音乐的关系,那种悸动又来了。
徒书贯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在跟普罗拉钩约定,“我们最终都能挺过去!”
“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普罗完全凭本能抬起另一只手覆上了徒书贯的手背,他想用力感受手心的触感,但他的指根由于拧各种瓶子长了一层薄茧,只能感到模糊的干燥和温度。
徒书贯瞬间紧绷了起来,他抽回手,把它放在了方向盘上,离普罗远远的。
两人坐得很近,普罗嗅到了他的紧张和……自省?他为什么要反省自己?
普罗咬住下唇,在心里痛骂自己,该反省的人是我!
他忽然想起来贾君的话“你可干不了十八姨太这种棘手的工作”,不论出于好奇或是别的什么考虑,他很想探听一下徒书贯的婚姻状况,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很好的措辞:“我其实还好,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徒老师你换了工作地点岂不是要举家搬迁?你太太肯定对这里的气候也不太满意。”
“我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啊?”普罗吃惊地瞪着他。
徒书贯耸耸肩,“难道一个成年人必须要有配偶才行吗?”
“那令郎——”
“是我的养子。”
“啊?”
“我喜欢孩子,我有很多养子,不过他们都长大了,都离开我自立门户了。”
得知这些的普罗并没有松一口气,反而觉得更奇怪了,怎么会有一个男性不□□、只抚养子代?要么他在胡说八道,要么这TMD是个基因突变的圣人男人。
徒书贯从来没有这样吐露过心声,在这样不舒心的境遇里,他的自我克制才有了片刻的破溃,但他触碰到普罗的皮肤时,心中的警铃又响了起来。
他回过神,抿紧了双唇,“我不该给你抱怨这些,这很幼稚。”
这倒也在普罗的预料之中,平时守口如瓶的人忽然曝露内心,的确会感到羞耻和后悔,他理解地冲徒书贯笑笑,“不,这不是幼稚,这是坦诚。”
徒书贯整个人还是僵硬的,普罗决定一时半会儿先不要跟他说话了,让他自己静静。
普罗撇过头去看向窗外,雨下得更大了,四周的车轮飞快地搅起水雾,每辆车都如同架着一片薄云,他们超过了一片片云雾,又被一团团雾气反超,看着眼前重复的画面,普罗逐渐失去了意识。
“我们快到了——”
普罗猛地睁开眼睛,自己坐在车上,徒书贯在开车,音响声音被调的很小。
“我睡着了!”
徒书贯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样子,“睡得怎么样?”
“不好意思,有没有让你感觉发困?”
“不,没事的,我不需要那么多睡眠,你下午怎么回去?”
“我坐校车就好了。”
“好的,有什么状况可以给我打电话,”徒书贯往后座示意了一下,“我多运一本大书也没什么关系。”
“谢谢。”
普罗折腾了一天,疲惫地回到实验室时,施严试正在分配明天每月大清洁的任务以及验收标准,大家都默不作声地听着,表面上顺从他的指挥,反正他把最棘手的动物房卫生留给了自己和普罗,别人也无可指摘。
等其他人都走了,施严试对普罗一挑下巴,“你有什么话要说?”
“啊?”普罗简直想抽自己大嘴巴子,这张脸肯定又喜怒形于颜色了。
繁重的科研压力和繁琐的管理工作让施严试更加烦躁,简单地又重复了一遍:“你有什么话要说?“”
普罗把早上徒书贯的话说给施严试听:“大事小情你都要管,会不会有损你的威信?
“哈?”
“显得你斤斤计较、婆婆妈妈的。”
施严试抱起胳膊,眯起眼睛。
普罗感觉很不妙,又想抽自己大嘴巴子,死嘴,乱说什么呢。
施严试阴阳怪气地说:“我确实可以再委任一个学生当大管家,鉴于你现在是在我的麾下,所以大概率会是你。管家可不好当,你将面临着两种选择,要么无差别地得罪所有人,要么默不作声地当牛做马。”
普罗愣住了,确实是这样。
“趁我还有空帮你顶着这些有的没的,赶紧把你该做的做了。”
普罗的喉咙滚动了一下,他既感动又应激,施严试老是给他带来这种痛苦与快乐交织的情感触动。
施严试余光瞥见郝奇的身影匆匆从门口闪过,立刻喊住他:“等等!”
郝奇正火冒三丈,怒气冲冲地吼他:“干嘛?!”
施严试突然闭上了嘴,摇了摇头。
郝奇气呼呼地走了,不一会儿走廊那头就传来砰的一声摔门巨响。
施严试悻悻地哼了一声。
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自有恶人磨,原来还有比施严试更可怕的阎王脾气来克制他,普罗没憋住,隐隐浮现出看热闹的笑意。
什么都逃不过施严试明察秋毫的眼睛,羞恼地拽了普罗一下子,“来,我教你做脂质体、纳米粒和纳米圆盘。”
“啊?今晚?”普罗指了指墙上的表。
“不然呢?你白天还要上课,现在不学啥时候学?反正研究生的课就是脱裤子放屁,根本没人在乎这个东西,你明天在课上打瞌睡就是了。”
“……”
此时耿可连拿着一个泡沫箱匆匆从休息室门口经过,往仪器室里去了。
施严试用拇指朝她离开的方向指了指,挑起了一侧的眉毛,“你看人家。”
普罗叹了口气,跟在他后面去实验室穿上了实验服。
施严试结结实实手把手带他做了一整遍,一直到凌晨,后来学到纳米圆盘的时候,普罗都累得有点糊涂了。
他回到住处也就只是沾沾枕头,立刻爬起来赶一早的校车了,托施严试的福,他一整天都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
由于校车时间很分散,他上完课不得不无所事事地坐一个小时才能等到回去的校车。其实他挺喜欢这个空白时间的,很放松、很自由、很简单。
他在食堂里傻坐了一会儿,但占着茅坑不拉屎、占着桌子不吃饭让他很尴尬,决定去这个校区的图书馆看看,找个地方待一会儿。
他飘飘欲仙地走到图书馆外,但他走错了,来到了图书馆的背面,压根儿就没门。
他叹了口气,一阵热烘烘的夏风吹过来,他感觉眼睛很不舒服,想对着图书馆的落地窗目检一下。
他刚揪开眼睑,徒书贯的面孔忽然从玻璃另一侧出现,和他的倒影重合在一起,吓得他后退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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