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衣侧眼,一名男子缓缓至林中走出。男子一身白衣白袍,玉冠束发,款款走来,端的是仙人下凡的不出尘。他的眼神很冷,是那种视若无人的冷,仿佛倒在跟前的不是人,而是一种死物。
在过去相识的那段日子,他看所有人都是这样的眼神,除了她,直到他亲自挖心的那一天,她也被如看死物一般扫视。
元珩——
这张脸,关妙衣无论如何都不会忘。那是她在辗转刺痛历经新生恨不能立刻自尽之时,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我靠着恨元珩度过那段扒皮抽筋的日子,我怎么会忘了他?
“你是谁?”元珩俯视着关妙衣,他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滔天的恨意,尽管那种感觉一瞬而逝,“你恨我?”
“我从未见过仙长,为何恨你?”
元珩垂眸,仔细打量眼前之人。完全陌生的一张面孔,黑发乌瞳,皮肤是一种冷冷的白,唇色同样淡淡的,如刚从火窖里烤出来的甜白釉,身形却很纤弱,活似久病无医者勉强把身子养住,还是掩不住虚弱的劲,禁不住一阵风,一吹就散了。尤其是她刚刚和妖兽战斗过,使劲浑身解数,还是受了重伤,唇色完全泛白,映得鲜血愈发红艳艳,越透出颓靡的气息,只靠一口气吊命的垂死之感。
关妙衣敛眸,正色说:“弟子关妙衣,多谢仙长救命之恩。”
说完那句话,直到玉牌上的时间耗尽,关妙衣再也撑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妙衣猛然睁眼,大口喘气。
“妙衣,你醒啦。”洪月杉本来在替妙衣拭汗,一见她睁眼,并作起身的架势,立马扶她起来,边扶边说,“我从阵法中出来时,听到他们在议论你受伤的事,差点吓死我,幸亏你没事。阵法里出现二阶妖兽的事诸位长老已经去查,你别操心了。药师说你这段时间需要好好休息,不能再运用灵力,不然的话你的灵根可能会毁……”
“我试炼的排名多少?”
妙衣发怔了一会儿,才从浑噩中回神,洪月杉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只记得斩杀二阶妖兽后她的排名好像大跳,但那时她只顾警惕一只跑出来的小型妖兽,再之后是元珩出现,她又昏了过去。
“一百二十一。”洪月杉说,“你昏迷了一周,拜师在昨日就已经结束了。”
妙衣先是一怔,再是大笑,果然如此。
“你别伤心。”洪月杉说,“衡阳宗藏书阁里诸多心法,即使不能得到诸位长老的指点,同样可以修行。”
“你呢?”
“受伤的是你,关我什么——”
“你拜师的情况怎么样?”妙衣微笑。
“这个啊——”洪月杉仔细瞧妙衣脸色,她没有任何的不开心,原先还怕她会哭,还想着该怎么劝她看开这事。但既然妙衣不介怀,洪月杉倒也没了那么多的顾忌,“我拜入掌门门下了。”
“掌门?”妙衣惊讶,“她不是同九长老一样不收徒了吗?”
元珩是程掌门的关门弟子。自从收了元珩这个得意门徒,程掌门非常欣慰,每天都是笑哈哈的。衡阳宗再次招新,偏偏那时正值元珩失讯,程掌门已无心收徒,一心记挂着这名杳无音讯的天才徒弟。后来元珩归来,程掌门悬着的心也落了地,又因年迈之故,自言无力管其他事,遂不再收徒。谁成想二十七年后,上天又送来了洪月杉,让她这颗歇息的心再次躁动起来。
“我也不知。”洪月杉笑说,“当时排名出来,好多位长老向我递出了邀请,我在纠结该选谁时,竟然发现掌门也在内,所以我就选他了。”
“九长老有收徒吗?”
“九长老在拜师前回宗,大家存了点念想,希望他收徒。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外游荡,若无此心,又何必突然回宗呢。我们讨论了几日,直到最终确认名单,不见九长老的名字。”洪月杉摇摇头,还是难掩失落之情。
“据青云师姐说,是九长老闯入阵法救的你。阵法一旦启动,唯有时间截止才会停止运转。他硬生生闯入阵法,虽是救下了你,自己却遭到了反噬,如今在无秀峰养着伤呢。”
听着洪月杉的话,妙衣陷入了沉思。
“清蘅君果然还是那个清蘅君,救人于水火之中,又不爱留名。若非青云师姐提醒,我会以为是长老那边出的手。妙衣,他救下了你,还因此负伤,你要不要去谢谢他?你昏迷的这段时间,他还来看过你。”
“他来看我?”
“他配合长老调查阵法失衡一事,想问问你当日遇见妖兽之时可有什么奇怪之处。只是你尚在昏迷,所以就走了。”
“可有查出原因?”
“说是青云师姐在你身上施加灵力,阵法辨别到这股灵力,以为你境界很高,就放出了二阶妖兽。”
“这是九长老送你的丹药,可助你疗伤。”洪月杉从一旁桌子上拿起一个瓷瓶,又再拿出一盒,“这是青云师姐给的,说是她对你的歉意,希望你能收下。”
妙衣接过瓷瓶,握在掌心,心思随着掌心的冰冷活络起来。
她错失试炼的机会,没法走正常途径拜入内门,若她借谢恩之机劝说元珩额外收徒呢?
妙衣忙问:“九长老还在宗门吗?”
洪月杉点头。
说干就干,妙衣忙穿好衣服去无秀峰。她已想好说辞,先是见人,提出敬谢之情,再顺延提她的仰慕,最后说出她的凄惨遭遇,说元珩就是她的机缘,求清蘅君助她一臂之力等等话。
妙衣想得很美好,然而她得到的,只有一个闭门羹。
元珩的院子设了结界,她走过去,却撞上了一堵墙。她连元珩的面都见不上。
妙衣不甘心,立在原地,大声说:“清蘅君,实不相瞒,我乃元州人士,不远万里奔赴衡阳宗,是为见你。我丈夫是个人面兽心的人渣,为了修得机缘杀了我,成为人中龙凤,还落了一个深情的好名头。杀妻之人,怎配谈情?幸得天道垂怜,我为一位仙长所救,侥幸不死。我要杀了他报仇,可恨我一介弱女子,如何杀得他?仙长指点我,言平城衡阳宗清蘅君为我机缘,我便跋山涉水来了。”
“清蘅君为亡妻守忠,是性情中人,一生光明磊落,想必十分厌恶这种钓名沽誉之辈。为何不能帮帮我呢?”
回答她的,只有一阵夏风。
妙衣站了半个时辰,结界不为所动,便知今日是见不着元珩了。
吃了闭门羹,妙衣气呼呼回了半山腰。刚路过广场,立在柱子下的冯轩已经先阴阳怪气起来,“哟!以为九长老救了命,就可以借此说动他收你为徒?怎么,卖了惨,说的那么凄苦,九长老收你没?”
妙衣瞪过去,“关你屁事!”
冯轩走过来,“七窍玲珑心!天才地宝长在你这样的人身上真是浪费!天赋那么普通,打个妖兽半死不活。你害得九长老受了伤,他不怪你就不错了,还妄想叫他收你?就凭你——”
妙衣一一扫过周围人,原来他们都知道了。
“是啊!天才地宝可真是不长眼,宁愿长在我这个普通人的身上,也不愿你降临你这种天之骄子身上!”
“你!”
剑拔弩张。
洪月杉从人群中窜出,忙拉过她,“你忘记我怎么跟你说的?少动怒,好好养身,为这样的人不值得。”
“洪月杉!放你的狗屁!你以为拜了掌门就了不起吗?”冯轩破口大骂,“什么叫‘这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有本事你说清楚,别以为你是女的我就不敢打你!”
“一个男人,心眼那么小。除了打女人和弱者,你敢在强者面前耀武扬威吗?活该你考入第十名,却没一个长老愿意收你!”
这是妙衣第一次听洪月杉骂这么脏。
“洪月杉!放你娘的狗屁!”冯轩大骂,气得急了眼,撸起袖子就要打架,“你再说一遍刚才的话!?”
周围人忙避开,免得惹祸上身。
妙衣却觉惊奇,冯轩的天赋是这届一千名弟子中名列前茅的,还是唯八的天级天赋,而且他还考入了前十名,没想到居然没有长老愿意收他为师。
妙衣突然大笑。
“你笑什么?”
“我就笑!”妙衣大声说,“我是资质普通,比你不如。可你比我再强,考得再好,这心性不好,求师也难。你才该改改你这性子!成天就盯着女人,你爹娘送你来学师,你倒好,拜师不成,还要天天盯着女人骂!没本事的人,除了欺负女人,你还会什么?”
“关妙衣——”
“吵什么吵!”
一道喝止中止了三人的争执。
三人望过去,发现是青云。在看到来人后,冯轩立马安静下来,连那脱口而出的骂人的话也咽了回去,乖乖立直身子,仿佛在等挨批。
“冯师弟,长老们告诫过你,切勿恃强,更勿凌弱。你这心性不改,即使是过了三个月,过去一年,你修炼得再强,长老们也不会收你为弟子。”
冯轩闭嘴不说话,眼睛却瞪得像铜铃,鼻子呼哧呼哧喘大气。
青云看向妙衣,“关师妹,我是来恭喜你的。”
妙衣正疑惑间,只见青云笑说:“经与诸位长老商议,九长老决定收你为徒。”
全场寂静。
妙衣同样惊得张大嘴巴。她刚刚在云秀峰卖惨,实则是在讽刺元珩,叫他想起过去那个连畜生都不如的自个,说不定心中愧疚了,决定自杀来偿还这一切。
但他这么厚脸皮,心又这么坏,连钓名沽誉都做得出来,又怎么会突然良心发现赎罪呢?
正想着下次该以什么借口去劝元珩时,谁知道青云突然传来这个好消息。
妙衣非常开心,她心有不解,正欲把人拉去角落,单独询问缘由时,冯轩已跑到眼前质问,字字句句皆是不甘:
“我不服!青云师姐,凭什么关妙衣可以拜入九长老门下?既然诸位长老设置考核,只考取前三十名者能当内门弟子,就该遵守宗规!否则大家辛苦参加考核是为了什么?我取了前三十名,甚至是第十名,诸位长老不收我。行,我无异议,不收就不收。可关妙衣凭什么!她甚至在百名之外!”
“对啊,凭什么啊,那我们这么辛苦,都只是为了演戏吗?”
面对众人失落的质询,青云只是微笑,平和解释:“三十名只是拜为内门弟子的条件,但若诸位长老想额外收徒,自是当得。你们若想另外拜入诸位长老门下,自去求情。无论是一千名还是一万名弟子,长老皆收得起,只要你们劝得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