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虑重赶过去看了吵闹处一眼，一名巡卫官离开考舍处去喊了人来，另一名巡卫官将试子带到远离考舍的空旷地方，持刀站在试子的身侧，用身体挡着试子。他眼神四处梭巡，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人为地和四下周围划出了一带不可接近的空地。

那名试子躺在地上叫着分辨不清的低嚎，时有些微的挣动，巡卫官不搭理他，任由他在底下打滚。

巡卫官在科考时段带刀执卫，但凡发现考舍考生有任何可疑之处，都可先制服对方后禀报监理。科考事务一应由监理裁定，监理和诸位大人来到以前，巡卫官不接受任何人的分辨。

那试子手脚缩在一起胡乱挣动着，只微弱地动弹了几下。他的肩胛连着上手臂处被巡卫官卸了力，反剪在背后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姿势，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滩成了一团水。

孙虑重看着有些头皮发麻，距离考试结束统共也没剩多少时间，他隐隐有种要捅娄子的预感。

孙大夫没认这个皇亲国戚之前自觉自己挺本分的，身无长物，只学了点儿寻药断脉的皮毛，除了给人看点小病小痛也不会点儿别的什么，这点技能还够着他吃两口饱饭，便不做他想。认了这个亲戚之后更加本分了，连踏足京城都是能免则免，省得有人要拿他的身份来做什么乱七八糟的功夫。

孙虑重没有要入官场做实事的打算，人天生就不是这块料子，人心狡诈疲乏，他又不够灵活。他一个乡野出身的野路子大夫，看的病人多了，被人抬举一句‘神医’顶了天，还觉得这个称呼名过其实，哪够盘算什么政治官场的尔虞我诈呢？

但是皇上对这个半路出家的便宜侄子实在是关照，自己都消磨成了这样，逢年过节抽了个闲暇却都不望记挂着他。连年征战举国皆穷，大家口袋里都紧巴巴的，但秦顺稍有些能挪动的好物都流水一样往瑞平王府送，孙虑重天高地远的虽说也用不太上，却不能不记挂这一片时时惦念的真心。

于是他吃人嘴软，面对秦顺那张骷髅皮子言辞恳切的低声请求时，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孙虑重心想：“左右朝中都有章程，空挂个监理的名额，也不会有我什么事。”

秦顺也是这么说的。

皇上估摸着也是刚好趁着这个机会给他挂一点可有可无的功绩，叫旁人看清这位的站队，别白费一点不值当的心思。

然而事实证明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皇上的好心叫命运给他吃了一记挂落。事情不用他做，篓子就用他来背了。世事总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心软一回，好容易硬着头皮顶上了一次他该避免的纷争，命运就不肯让他顺顺当当的全身而退。

孙虑重叫来站在旁边的巡卫官：“发生了什么事？”

巡卫官低头回复道：“该生在考舍中闹事，已押解了，正待叫大人来，请大人定夺。”

那试子躺在地上辗转腾挪间废了好大的劲儿，不知是否太过吃力，他的脸色变得愈发红燥，红得有些不正常。孙虑重看得眉头直跳，他怀疑是自己最近接触相关的事务太多了，对这些特殊之处敏感过头了。

孙虑重皱着眉道：“仔细说说。”

巡卫官说：“申时未过，该生便以眼力难继为由向监考官要了蜡烛掌火......”

按照燕朝历来的科考规定，考生由辰时入场，酉时离开，未作完的试题以空白论处。但若黄昏已至，考生打好了草稿但尚未誊写至正卷中，按例可配给三只烛火的誊写时间。

今日天色降得快，考舍封闭，掌光本就不好，日头一落更是睁眼瞎。若是他已打完草稿，寻要烛火还在合情合理内。

“......监考按例配给，允了他三只烛火，燃火后却叫他不慎打翻火油，他舍旁执卫的巡卫官反应迅速，只烧了外裳。”

“第二只烛火誊写过半，该生忽然停笔伏案哀嚎，未免影响他人，监考令巡卫官上前制止停考，却遭该生强烈抵抗。该生无视警告，且力大无比，挥案作器，打砸考舍，并击伤两名巡卫官，这才将他卸力后拿出考场。”

孙虑重注意到试子额角被砸出了血，伤口处高高肿起，结了一大块淤青。巡卫官说：“......该生不分情况肆意挥砸，额头那处......那也是他自己砸伤的。”

孙虑重越发感觉不好，暴起、自伤、神志不清、和那过于通红的血色，各项都符合佛不知发病时的特征。但若真是如此，京城哪来的佛不知？

佛不知被截停在北疆境外，北疆以外的人听说过这东西的都少，一般人把这当做传说之物，只知道要避而远之，真到跟前也不认得。

然而一个科考，天子脚下，严防死守的皇城境内，竟一下子就聚齐了三例挤到明面上来，暗地还不知有多少——北疆严查佛不知，私运即斩。他这个监理不是本职，做得马马虎虎，谢将军又是怎么管理北境的？

孙虑重不能把这事抬到明面上，只好指挥巡卫官：“暂时先押到考舍禁室内，待考试结束后......”

他话还没说完，摊在地上的试子不知被什么刺激，忽然发了狠劲儿一使力，把自己一撑撑了起来。守在他身侧的巡卫官一直注意着他的动作，他刚要起身，巡卫官抽出带着刀鞘的长刀用力往他肩头一杵，长刀抵住他被卸掉的肩膀，把学子压制回原位。

巡卫官警告出声：“你且住手！不得擅动！”

那试子好像听不到巡卫官的警告似的，浑不怕死地攀着长刀往上翻身，他一侧的肩头被长刀压制住，另一侧的手臂脱开来极力扭曲一甩，手臂像是舞鞭子，凭空爆出一声巨响。骨肉拉扯间，竟给他接上了一侧的手臂。

瞬间接回臂膀的疼痛寻常人难以忍耐，但那试子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只顾着伸长了那只接好的手想去抓住刀身攀扶借力。他身躯紧紧贴着长刀，手臂像是盘曲的蛇，手和身子扭曲了成一种常人难以做到的姿态，湿淋淋地往上依附着。

巡卫官见状高喝道：“冥顽不灵！”

他见试子无视警告伸手夺刀，想也不想立刻拔刀出鞘。

刀光出鞘，鞘身后退，就在他拔刀出鞘的那一刻，抵在试子一侧肩头上的力卸去，试子顶着极端的痛苦，借此机会双手抓住刀鞘往上跃起，在巡卫官挥刀的一瞬间整个人向他扑去，张开了双手抱住了巡卫官。

按理说，巡卫官调自华京十六卫——十六卫自和业皇帝一代后大不如前。规制、权力和人数都缩减许多，其中半数以上都是打着来军中混日子、挣一个有名无实的军功前程旗号的少爷兵——毕竟有些能耐的人都支往了前线，边境军一度历练得十分充实。

留守在京中的十六卫平日里只剩下一个戍卫京师，日常防务的作用。

但世道如此，少爷们也在军营里边实实在在过过几天训练的苦日子，不至于特别草包。

谢将军得先皇加恩，战时任大将军，非战时也有一个先皇专门设置的‘镇国上将军’的虚衔，名义上协理六军军务。谢将军驻京，京中营事日、常军事操练和演兵都是可着虎狼的标准来。

虎狼的这一群亲兵可不是耍耍花枪的假把式，谢将军得了皇帝懿旨，十六卫考试期间的防务操练都是以虎狼的标准真刀真枪的来——按理说这些调自十六卫的少爷兵们被锤炼了这好些天，怎么身手都该要比寻常人更灵敏些。

但经过训练的巡卫官却比这试子的反应更慢。

孙虑重反应迅速，看到那试子跃起就已经大喊出声：“小心！”

孙大夫的警告慢了一步，巡卫官措手不及，刚要往后退，试子跃起抓住他的脑袋，整个人往前扑，发了狠力朝着巡卫官撕咬，撕下了小半块带着血的脸皮。

旁边的巡卫官终于反应了过来，立刻拔刀上前阻拦。白亮的刀光在最外围围成一圈，那试子像是不知道害怕似的，在那名受伤的巡卫官的哀嚎声中一拳击中了巡卫官的脑袋，巡卫官立时昏死过去。旁边的巡卫官劈刀上前，他赤手空拳去夺巡卫官手上的白刃，刀刃带着风劲儿，竟真一下子被他拦在手中。

刀刃割开他手上的血肉，立刻见了底下的白骨，试子用力一扯，巡卫官竟没能拉扯住他，白刃从中断成几节，持刀的巡卫官摔了个仰倒，一节断刃被他挥舞着朝外丢去。

丢开的刀刃带着巨大的力量，刺中了一名巡卫官。

接连伤了几个人也没制住试子，场面一度十分混乱。有人叫：“去请官校来！”有人叫：“拿长棍！”站在孙虑重身侧的巡卫官看着阵仗不对，赶紧挡在孙虑重面前也跟着叫：“保护大人！”

声音层层叠叠堆积在一块儿，安静的考场瞬间变得热闹起来，巡卫官挡在孙虑重前边层层加码，孙虑重透过人群看见那试子转过头来，和他对上了眼。

试子双眼空虚，虽说是对上了眼，但他眼中似乎什么也没有，没看见孙虑重似的。孙虑重略一思索，心想着可能是中药的前期，或许还有得救。他下意识捏住了袖中的银针，试探着往前。

身旁的巡卫官比他清醒，见他动作，赶忙挡着他：“刀兵无言，大人切莫上前了，着人护送大人先行离开吧。”

他一边劝着，一边带着孙虑重往后退。

刚才还双目空虚的试子像是被众人的举动吸引了动静，他往前踉跄了几步，竟突然发了狠怀中捏着一柄白刃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冲来，力气之大，几个巡卫官竟没能挡住他，被他纷纷撞开。措手不及的众人纷纷挥刀，白刃砍在试子的身体上，血肉和破布衣裳纠缠到了一块儿，血流汩汩挥洒了一地，涌到了孙虑重的脚下，染红了他的鞋。

巡卫官立刻推开孙虑重往后，还没等到试子真的冲到他们面前，孙虑重听到人群外忽然亮出了一声高喝：“肃静！”

随着呼喝声落下，一柄黑色的棍子从试子身侧两个巡卫官之间横空穿过，准确无误地击中了试子的手腕。腕骨和铁棍撞击之下发出一声剧烈的脆响，试子一下握持不住，松开了手中的白刃。

刀身掉落在地上，‘乒铃哐啷’地滚出了一圈。

挡在一旁的巡卫官不敢耽误，连忙撤开，露出人群外女孩握持长棍的身形。她披着校骑轻甲，一侧长刀握持在手边，另一手抓着长棍的尾端，横刀立马地往前直身一站，直头挡住了试子前面的路线。

女孩二话不说改用双手握持长棍，将手中长棍往前一送，棍子顺着手腕向下，沿着手肘、腋下击中试子的胸腹，从他胸口当胸扫过。铁棍沉重，试子没能挨住这一下，被棍子扫了出去，在地上顺着力道滚了两圈。

女孩沉声喝道：“科考未毕，举试期间，任何人不得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