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夔向来有意招揽谢家之士，此时有个好由头邀请天下名流谢遂南，他又怎会不肯？看着眼前这个对外骄纵，对己柔弱温吞又总是合心意的女儿更是喜爱，竟不顾禄正劝谏，要内史文拟写文书后，交由文懋卿过目并印天子章，即刻递交出城——

要知道，这文书是天子方可过目盖章。

文懋卿表现得仿若被父亲偏爱、叫父亲骄傲的孩子——她也分不清是真的还是装的了——众人只知道她当日张贴文书时，笑得确实很意气风发。

一场生死难料的危机被扭转为封赏会，饶是事情已然过去好几日，简昭这等潇洒的人听完也捏了一把汗。

“你恣意妄为，有没有想过我和三姐姐的心都在你身上挂着。”简昭佯怒，用手指戳着文懋卿的额头，“一听安稷兄说完这件事，我马不停蹄赶回来，生怕下一刻就听到你被软禁或者打板子的消息。”

“富贵险中求嘛！”文懋卿讨好笑道，将简昭的手握在手里，正要安抚，又听简舒也发难道：“她哪里还记得我们！被天子叫走也不传信给我，还是过了她来请安的时辰，我发现不对才打听到这些……”

文懋卿急急也将简舒的手握在手里：“我怕连累你嘛！”

“连累！”“连累！”谁知一语惊起千层浪，简舒和简昭各自惊叫一声，不可置信地抽走自己的手，双双转了个身背对文懋卿。

说错话了，文懋卿怯怯地想，下一秒立刻起身给二人沏茶：“这可是残害皇储，简家现在避祸，我怎么可能把你们卷进来？我才不是怕连累你们呢，如果我真的被罚，我拼了命也要叫人通传你们二位，叫你们过来十二时辰不间断地哄我……”

文懋卿先端茶给简舒，简舒皱着眉头，将她拉住坐下：“是不是上次我不愿简家干预政事让你有了芥蒂，所以你不肯向我求助？懋卿，保护你从来不在简家避讳之事当中……”

“当然不是！舒儿姐姐，我知道的。简太傅在世时深得父王信任，恩宠煊赫，招致红眼无数，所以简家才会在太傅过世后遭到陷害，被人冤枉有不臣之心。从前你与简家哥哥斡旋奔走，我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好不容易重得安身立命之息，不参政是无比正确的决定，真的！”文懋卿狠狠点头。

“简家虽不入仕，可是护你之心一如往昔。”简昭也回身挪过来，“你不许有丝毫负担。”

文懋卿两边看看，夸张道：“我当然明白，所以回朝之后也只敢与你们坦诚相交，难道简家姐弟竟毫无察觉？”

见二人笑了，文懋卿才继续说：“这次不过虚惊一场，若把你们牵扯进来那才叫事大。而且你们看，我这不是安全脱身，还受了赏嘛？”

“你真的将天子文书亲自送出城？”简舒问，“你欲成事非但不韬光养晦，反而一下成为整个上元的靶子，我真不理解。”

“我欲韬光养晦，可旁人容不下我。”文懋卿想起旧事冷冷道，见简昭、简舒脸色大变，忙掩饰说，“你看聿策今日不就飞来横祸？他什么都没做，却被害到如此境地，连真凶都未能抓获。”

“说到此，除了寺人手中印记，你还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么？”简昭问，“我倒是不信你是武断之人。”

文懋卿忖道简昭真是天下第一信任她的人，既信任她的能力，又相信她的人品。因而笑着解释道：“第一是动机，佑儿没有母族支持，聿策母族威胁微乎其微，他二人真是谁也想不到的凶手和被害人。”

“确实如此。”简舒点头，“太女太子之位，是怎么也轮不到这两位王储，他们没有动机下手害人，害他们也是全无好处。”

“第二，事发之后我问过聿策，推人之人手落何处，”文懋卿拍了拍简昭的右肩胛骨，顿了顿又伸出手作势向前一推，只推到简昭后腰，“我若想推人，只管找准时机以便利姿势出手，怎么会举起手臂推？更何况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控制得了聿策和寺人两个男子？”

“佑儿较之聿策更矮些，若要推到聿策右肩是不好施力的。”简昭也试了试道，“必是一个高过聿策的人下手。”

文懋卿点点头，又道：“第三，我检查了佑儿的身子，她右边身子大半被水浸湿，就连头脸也沾湿了水，可偏偏左手指甲里有荷花池岸边的泥。”

“我明白了，”简舒道，“她是想抓住岸上的东西，好借力拉聿策上来，后来则是想不被寺人按下去。”

简昭亦道：“若我是她，想要池中人溺毙，当双手按着人往水里浸才是。”

“没错。”文懋卿同意道。

“呀！”简昭忽然惊道，惹得文懋卿和简舒双双看过来，“我们卿卿什么时候这么聪明细致了？”

文懋卿附和装作惊讶道：“多亏简家五公子教导有方，怎么这位公子未曾耳闻吗？”

简舒白了他二人一眼，端起茶喝了一口。见二人就此嬉戏起来，忍不住挪了位置坐在二人中间，用手隔开二人：“那你可有查出幕后的线索。”

文懋卿摇摇头：“我自知没有查案的天赋，还是由他们查去吧。这个王笙，既是聿策的舅父，又是季臻的人，想来应该有点本事。若能通过这件事探探王家的虚实，那就更好了。”

“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简舒问，“这事就不管了？”

“暂时不管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呢，迎接谢夫子，不是比查案更有趣么？”文懋卿说，忽然乖巧地对着简舒笑了笑，“我想，简家哥哥帮我一个小忙。”

“大哥二哥都在家中，只要与朝堂无关，听凭差遣。”简舒摸摸文懋卿的头发道。

“上元所有下榻的客栈，为我好好注意着。”文懋卿举起三指，“诏令已经传出去了，父王又将迎接谢夫子的事宜交予我，我总要安排好。”

“谢夫子来，说不定直接住进季侯府。”简昭说，“毕竟是他的老师。”

“他就算不来也无所谓，只要旁人都以为他要来上元就好。”

“我看你对传召谢夫子像是求之不得？”简昭迎着文懋卿“知我者”的目光狐疑道，“你想的肯定不止谢夫子。”

“迎接谢夫子来朝，让大府对谢世妇和佑儿尊重客气些，让父王高兴更看重我，让我也找到一条出路。”

“你想招揽谢夫子和谢家？”简舒问。

“我自然想，若有大儒为我辩经，荣耀加身指日可待。”文懋卿自嘲一笑，“可我也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谢夫子连天子之邀都能拒，我这小小王姬更加高攀不上。但正是他名满天下，所以天下英才得知他要到上元来，也一定会来。”

“你要……提拔寒族？”简昭试探道，“借谢氏美名吸引士族都到上元来。”

“世家辉煌数年，立场难以撼动，寒族却并非如此。”文懋卿抬起头，“既然能有董家为父王效力，能有王家为季臻效力，为什么不能有更多寒族为我效力？既然世家寒族可以出头，有才德的庶民罪奴又有何不可？难道他们不想飞黄腾达、建功立业？我若能为他们博出一片天地，难道他们不会侍我为主吗？”

“上元德高望重者、金银满库者、权势滔天者如此多，都不曾给他们地位，他们未必会投靠你，”简舒担忧，“他们怎么知道你会帮……”

简昭看着文懋卿一笑，似是无奈，又像是为她骄傲，背出她的惊世之言：“寒门士子若得教未必不可有所才干，苦无处受教而已……”

简舒想起几个月前朝堂内外传得沸沸扬扬的长王姬“民间设学堂”的无礼之言，想通其中关窍，顿觉震撼不已，蓦然抓住文懋卿手腕：“你是故意顶撞苏先生？”

文懋卿狡黠一笑：“终于被你发现了，舒儿姐姐。”

秋官府司刑房三面皆是高墙，只一面连着一条长而逼仄的通道，通道两侧都是圜土，专用于看押犯人。

阴暗的刑房中昏暗一片，看不分明，只刑架上孤零零的一只烛映出其上吊着一人，此人右掌全断，数日里只留纱布草草裹着，鲜血早已染红纱布，看起来有些瘆人。

静谧的走道中逐渐响起嗒嗒脚步声，不急不慢地向刑架走去。

“虞司寇。”待那人快要走到刑架边时，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一人缓缓从阴影走到烛光下，仿佛烛火正烧在他没有表情的淡漠脸上。

“原来是季侯。”虞司寇一揖，先发制人道，“季侯怎会在此？”

“查案。”季臻吐出两个字，虞司寇一愣，万万没想到季臻也会参与此事，因而重新笑道：“原来你我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既然如此……”

“季臻奉天子命来，王笙得天子命查，不知虞司寇又是奉了谁的命……或者是，想要了谁的命呢？”

“季侯这是哪里话？”虞司寇正色道，“身为朝廷重臣，自然要为天子分忧。虞某已经查出这奸人乃出自陆家，此次前来不过是例行询问，想着赶在接风宴前禀报天子，免天子忧心罢了。”

季臻盯着虞司寇的眼睛，良久才道：“原来如此，虞司寇和季臻查到一块去了，倒是季臻冒犯。”

虞司寇放松一笑，正要开口，却被季臻手里缓缓拿出的卷轴震得说不出话，听得季臻继续道：“季臻还以为虞司寇是为了这个东西来的呢！”

“这是何物？”虞司寇面不改色地问道，季臻看着他这副模样道：“季臻也看不明白，这人嘴巴硬得很，不如就此转交给虞司寇，也许虞家可以问出来？”

说着季臻就要把卷轴交到虞司寇手中，却在即将出手之际猛地收了回来，仔细观察虞司寇的每一个表情，忽而笑道：“还是呈给天子吧，虞司寇未经天子命不得插手此事。”

虞司寇此时也知季臻是戏耍于他，胸中气闷，却也不能反驳，只硬声道：“季侯所言有理，虞某便不再插手此事！”

“虞司寇不会怪罪季臻吧？”

“自然不会，季侯按律行事，秋官府司求之不得，虞某要事在身，这就告辞。”二人笑着作揖拜别，只是转身虞司寇便垮下脸来，而身后季臻依旧笑意盈盈，假意致歉：“接风宴，季臻就要抢功了！”

虞司寇已然走远，王笙上前道：“季侯真要将此物呈天子？”

“你先拓下一份，再想个法子让虞司寇的人拿回此物，记得让他们费些功夫才好。”

“这是何意？”王笙不解，季臻却笑：“等待时机，一击致命。”

王笙唯唯，又问：“是否要派人保护犯人？棋子无用，虞司寇怕会派人杀人灭口。”

“这样的贱奴，留着这条命作甚？”季臻似是想起了什么，露出厌恶的神情。王笙不由微讶，季臻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他跟随季臻数年也少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因而问道：“季侯缘何厌恶此人？”

“文懋卿让人监禁其家人，你可知最后在何处找到其家人？”季臻自言自语道，“在莺台。若非公孙家那位公子出手，他妻女早就自尽了吧。”

王笙一惊，未曾想过这人为了免除后顾之忧，竟将妻女卖入勾栏。他抬眼看季臻，听后者笑道：“与其在此人身上费工夫，不如送陆家一个人情。陆家人里出了叛徒倒戈虞家，而这时候虞家有了一个破绽……”

季臻笑出声来：“精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