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漉漉的废墟上，滂沱大雨下得安静。

“老大…”

“别过来。”

怀列特上前一步，将还想开口的安迪拖了下去。

伊恩握住手里的刀，望着院长伸出的脖颈，胸腔里的气息乱窜，堵在喉咙口边缘，沉闷又灼痛。

他握紧了拳头，先前一直不明白这短刀为何如此熟悉，现在，对方求死的神情，让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起来。”他垂下眼。

“伊恩…”

“站起来！”

他将短刀收了起来，雪白的蛛丝从掌间射出，触到流血的伤口时些微顿住，他小心地将对方架了起来，如同对待脆弱的布偶一般。

空荡的胸腔隐隐作痛，恍然间，院长用这把利刃挖出自己心脏的画面映入脑海。

那些东西都被盛放在特殊的匣子里，顺着那扇暗门，埋进深不见底的黑渊。

他的记忆，找不回来了。

离开的人带走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他的父母，他牵挂的人从未进入自己的梦魇。

如今，一直憎恨的人却想从自己手中解脱…

“堂堂上将做错了事，难道只会逃避自己的责任？……施院长，这么多年，你从未开口说出这件事。”

他看着她，指向身后的怪诞们：“…他们和我一样被抓到了那里，我们害怕地求救过，但是都没有用…”

“我看见血液从身体里流走，心脏变得麻木，日复一日…四周到处是白衣、残次品，除了实验体的惨叫声，没有别人，没有活人能带我们离开……你挖出了我的心脏，让我害怕你，憎恨你，恨不得你去死！…这些年你也过得像地狱一样……”

“我以为你是个哑巴，而现在你说出了真相……死在我手里，的确理所当然…”

伊恩咬紧了牙冠。

“但是，为什么你的眼睛里还有别的东西，你在隐瞒什么……”

他将柜子里最底下的两件白衣抽了出来，死攢住最后的依托，“告诉我，施雅。”

施雅望向他，这个死去的孩子抱着他父母的衣服，眼中满是痛苦和失落。

她僵硬地张了张嘴，觉得自己真是罪无可赦。

她扭动脖子侧开了头，这个举动依然在逃避。

大雨将除了怪诞的玩家们淋成了落汤鸡，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气氛僵持起来。

牙冠像要碎掉，伊恩从没见过如此懦弱又顽强的人类。

明明不是毫不在乎，却像个逃兵。

情绪在身体里乱窜，脖颈上的触感让他忽然回神，想到什么，“哗啦”一声，他将一直佩戴的项链挑断下来，握在手心。

“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冰凉的项链像条细小的银蛇团在指尖，正中央灰白色小瓶子却逐渐染上了主人的温度，不合时宜。

他想不明白院长为何将它送给自己，在他死去又苏醒之后。

“如果你不肯告诉我全部的事实……”他将那项链高高举起，垂眼嬉笑，“我就摔碎它，再杀了你，和所有的亡灵一起消失！”

这些事情过后，他也不愿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天选者的到来，或许，就是一种终结。

银色光芒高悬，怪诞们将班裳几人围拢之际，刺耳的警告声忽然在耳畔炸响。

【警告，警告！请阻止怪诞伊恩摔碎关键线索，尽快找到解除怨念的正确方法，通关副本‘消失的伊藤恩’最后关卡。】

【若未能有效阻止，系统将收回玩家在游戏内的一切收获，并扣除10000蓝币，增加下一副本的debuff。】

WF！！

众人心中纷纷爆出粗口，当然，除了他们没有任何怪诞听到。

这种场面实在是令人憋屈，他们想不明白，明明大伙已经尽心竭力，将真相推到八九不离十了，为什么第一个副本还是发展到如此境地，甚至还有翻车的风险！

就不能让玩家少操点心吗！

伊恩并不在乎玩家的想法，也没回头看班裳，他只是不舍地摩挲着白衣上的血迹，少倾，从“长盒子”里拿出了那张童年的画像。

画上一如既往地只有小时候的同伴们，都是变成了怪物，已经死去的人类。

而这上面，少了两人——

他的父亲和母亲。

他们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的照片，除了手中血染的白色工作服…

他眼中爆发出强烈的解脱感，见院长仍在纠结，眼一凝，他忽然将那条项链摔了出去。

掌心的蛛丝此时分成了两段，锋利地扎向对方和自己！

“伊恩！”

这一击，分明是同归于尽。

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偏激的场面，就算是一直看不惯伊恩的玩家们，此刻也并不想他真的死了。他们纷纷出手，一道影子却抢在先前撞在了对方的掌心。

是红妈妈，施雅。

她捞住了那条项链，在离地只有几寸之间。

“孩子，你不能这么做。”

这真是一个荒谬的结局，她想。

她抓住了自杀式袭击主人的蛛丝，却对另一段来势汹汹的攻击毫不在意。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死在受害者的手里对她是一种解脱。更何况，伊恩并不是个多么坏的孩子，他所有的情绪来自经历过的时光，甚至在发现周围人正向反应后给予了可贵的帮助。

他会拥有更多的朋友，这很好。

怪诞并不想回应她期许的目光，眼睁睁看着对方坦然地求死，他却突然不知所措起来。他想收回蛛丝，但速度太快了，完全阻拦不住。雪色的冲击穿过风声轰撞在对方身上，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呼吸都要停止了。

为什么…明明，他不是真心想杀死对方，他只是想逼她说出真相。

这是偷了那怪物的能量后改良的攻击，不详的高纬度力量足以让对方失去生命。

为什么要救他？！

不，他就不应该威胁她的！艹！

伊恩一瞬间想了很多，作为被救下的那个他并不感到欣喜。

巨大的冲击造成了地面二次塌陷，窒息的灰尘在雨雾中升起，怪诞晃神中被刺激得连打几个喷嚏，但他只注意着面前人的气息，急得双眼通红。

却不想，耳鸣声过后，是一张冷得惊人的脸。

对方压制着怒气，怀里紧护着什么，声音里的怒气让他毫不犹豫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掐死。

“如果你再不长眼，这双手就别想要了。”那人道。

怪诞一定眼，才发现，施雅毫发无伤。

挡住他攻击的是班裳，但监管者更快，从五十米开外，微秒之间，瞬息过来，用刀直接劈断了蛛丝。

那道力量被风晏压制着，只在原地形成了直径十米的大坑，操控着飞石碎屑，狂风形成龙卷刮过之后，缩成了不容小觑的能量球体。

像是班老师的冲击波，伊恩想。

而他同时连退了数十步，因为——

神明的力量在风晏抬眼的瞬间就荡了开来，如果不是自己紧避，自己绝不会还活着。

这还是对方压制后的结果，伊恩头一次觉得以往的挑衅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你们…”他刚开口，就闭上了嘴巴。

风晏将怀中的班裳放下，海獭一落地，发亮的眼睛就忍不住钉在他身上。他被看得白皙的脸皮都泛起了薄红，不得不转身面对施雅：

“诅咒已经消失大半了，红院长。”

“你不必再多顾忌。”

冷漠的声音带着安抚，显得温和许多。

他收了手中的长刀，将它背在身后，古朴的图纹闪耀着，如同隐秘的结。他想到那个由污染而生的存在，多年的博弈竟在班裳放出那股力量后有了进展。

那样心悸又强大的力量，连自己都为之悸动。

同意人类进行“游戏链接”的合作，看来并不是完全的错误。

“我们需要将事实告诉他们，施雅。”

“后来者寻到这里，为了自我存在的证明，我们不能完全阻挡他们。”

冷淡的目光里压抑着恨意，他看向班裳。准确来说，是她头顶的游戏面板，金桑星的监视虽然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如果能让他们明白……

“这是他们需要承受的代价。”他道。

红妈妈上前，从监管者的手中接过了那枚钟表。这是一枚普通版式的造物，灰扑扑的外表如今却被神力修复，恢复了闪耀的银光色。

神明像是格外中意这个颜色，她疲倦的目光投向班裳，这个人类和这道星光的确如此明亮。

她仍旧顾及着诅咒的力量，只是直起身后，在伊恩复杂眼神里，将掌心的项链递给了他。她将记忆之纹挥散开来——

“里面是你父母的骨灰，孩子。”

项链中间的瓶子打开了。

少年的瞳孔霎那间紧缩，连带着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他小心地接过这失而复得之物，像捧起了一片烟云。

“呼哧”的出声气变得粗重，他说不出话来了，院长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的心脏是我捏碎的，抱歉……”

“我从处理室中将先生和夫人的尸体拼接后，放进了偷来的烛龙盏中。因为碎片的数量实在太多了，我牵制他们后，只拿到了一小部分…剩下的，我无法追踪机械送葬人的踪迹……我很抱歉，只能将它做成项链还给你……”

“不……”伊恩眼眶通红，只是摇头。

红妈妈不再隐瞒那些事实。

“我答应过他们救出你，而我却没有做到。”

“‘新星’计划持续40年后，‘鸿生’方舟与'Four-Leaf Clover'基因库的研究不断趋近完善……世联大会在帝都举行数日，明国‘反对抛下守望者’的决策被忽视，由A国提出的‘取优’策略赢得多数国家的支持……决定之后，他们将重要的人才带走，更多的民众被留了下来……”

“我请求留下，同士兵和部分科学家们，在蓝星上等待他们。等他们找到希望后返回，和活着的人一起离开…但我没想到会发生那场战争……”

“长达10年……”她说道。

“‘蓝河事件’加速了这场恶变，他国的胜利者翻越明国设下的‘和平门’以及‘能量阻断墙’，切断了我军中坚力量。我消耗异能昏迷后，他们将剩余的反抗者抓了起来，大部分人都死在了那里……”

她望向幼儿园围墙外，好像能看见同胞们挣扎的魂魄。

“当我在实验室里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奄奄一息……你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为了阻止基因编辑带来的‘劣变反应’，按照要求，我不得不挖出畸变的心脏，将尸体埋葬在这里……却不想，你们还是因为我变成了自己讨厌的‘分化成体’……”

“是我对不起你们……”

“不…你没有错……”他终于说出完整的句子。

“我不应该伤害你，红妈妈。”

这么多年……

他的身体忽然空洞得厉害，像是泄露了生气的木偶。

红妈妈叹息一声，踌躇过后，慢慢走到箱柜边，将伊恩没有展开的画页拿在了手里。

“这是你小时候画的画，孩子。”

伊恩偏过头来。

千年前留下的A4纸已经泛黄，但由于主人珍惜的保存，这张画只在折纸处多了些痕迹。

画上有三个人物，带着眼镜严肃古板的爸爸，金黄色头发温婉微笑的妈妈。以及，他们中间，开心大笑的孩子。

周遭围绕着记忆里不存在的蓝天，在这张画上，蓝星人没有居住在人工生态圈里，没有生活在地底、海洋那些不见天日的地方。

他们活在阳光下。

晴天白云。

这张画上没有任何血腥气息。

“你曾经拥有过幸福，孩子。”

啪嗒，啪嗒——

红妈妈看着伊恩的泪水手脚都慌乱起来，半脸的伤痕纠结地蠕动着，她刚想将手帕递过去，不想四周的怪诞高声笑着，忽然将两人围了起来：

“老大，这么大岁数了，还哭鼻子哈哈……呜呜呜真是…”

“谁有照相复刻的能力，我要留着这张照片入土！”

“滚吧你！混蛋！你都已经死了多少岁了！！”

“我被抓走的时候比你还小呢！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