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起来像个诅咒,即便她知道这是钟离长久磨损的一部分。
雁宁止不住地坌涌无名火,她遽然破口:“你问的和你做的有什么关系?问了就不是犯罪了吗?”
江余津这才瞵视到了她——江家人眼睛真的很不好使,这一家三口眼高于顶的简直如出一辙——他有些惊奇。
“那,小姑娘,如果你喜欢的人死了,你会做些什么?”
回答他是雁宁强而有力的啐口:“呸,你死了他都不会死,我推与天同寿如日恒升!”
她差点连陀子哥的四字真言都要说出来了,却听江余津道:“那这样活着,与死了有什么区别?”
他说得理所应当。
雁宁血压一下子上来了,她不敢转头看钟离,只是一味的找绳索:【王八蛋,我要绞死他……】
她气得脸都憋红了,浑身都在发颤。
很少看到她气成这个模样。
钟离没有多言,只是朝江余津说出思索良久的答案:“倘若你说的是恋慕之情,我从未有过,也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雁宁眼睛一亮:【对哦,我推是寡王,在恋爱这块,并没有发言权!】
……小雁小姐,说的很好,但下次请别说了。
被噎到除了在场的江余津,还有在场的往生堂客卿。
客卿轻咳:“况且,无论如何,你我也依旧行走在这世上。”
江余津却再次深深凝视了他一眼:“你要活着,那么到了那一天,你会比我更痛苦。”
“我与你不同,如果她回不来,我也活不了。”
依旧说出咒人的话,江余津对旁边的方士扭头:“开始吧。”
枯瘦方士走到棺前,提起朱笔,他开始在玻璃棺椁上绘涂起各种各样的纹路。
所有人都静默下来,一时只余下光火森森。
雁宁这才发现自己还扯着钟离的衣袖,她有些尴尬,赶紧放了手。
好在钟离没介意,也没转脸。
雁宁松了口气,她心里忽然起了个念头:【他爱上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又在心里摇头,雁宁评价的很老学究:【江余津这傻狗说的也是,爱情这个破玩意吧,像蜂蜜里的蝎子,时不时会蛰人两下。本来老婆他记性就好,玩什么寿命论别离苦那还得了?】
【他还是不要明白爱不爱的好。】
钟离在她身侧静静地听,他没有说话,只是任凭投下来的光采在金茶色的眼瞳浮跃。
想完这出的雁宁挺起了胸膛:【而且本女友粉,只推寡王。】
【寡王好,寡王妙,离离寡王呱呱叫,好耶!】
如山岩长存的客卿心中遽然淌过些许微妙。
他的确在漫长的一生里,尚未动过心念,但听闻此种言论,还是会感到心绪复杂的。
雁宁在心里群魔乱舞,舞累了,看前边人画仪式也无聊得很,于是她摸了摸兜,摸出个柑橘来。
今天因为要打架,穿的是好活动的裤装,带了口袋。
她是从晚饭水果盘里顺手揣兜的,大抵是采摘不久的柑橘,果皮还飘着清香。
雁宁面无表情把柑橘全剥了,掰了一半递给钟离:“先生,吃吗?”
她对江余津的悚然已经消失无踪,对眼前进行的一切诡异视若无睹,就琢磨着怎么把上面的白络撕个干净。
钟离接过雁宁递来的柑橘,他含了一瓣,甘甜的汁水在舌尖逸散开来。
江司葵知道往生堂来的这两人怪,也没想到能在这种情况下若无其事地吃橘子,她嘴角抽搐一下,后悔没带枚橘子来。
这样也不用看到江余津,就想把吃过的晚饭都吐他脸上。
玻璃上画满了蜿蜒的符文,江司葵并看不明白,只是红色的纹路逐渐遮挡住了母亲的脸。
她三岁母亲就离去了,虽然看到父亲画过无数张画像,到今天才知道,母亲原来长这样。
她仿佛看到幼年的她好奇地伸出手,想要把描金彩绘的螺钿妆匣打开。
她分明有听到匣里传来的声音,母亲在说些什么?
“……”
刺痛传来,江司葵才发觉指甲把手心刺破了。
血线淌到了手腕。
她是因为什么,才一直在追查藏魂坛的下落?
“阵图已备,该引魂了。”
枯瘦方士嗓音沙哑,眼底却有对术式完成的狂热。
杜管家手里的东西交给方士,连带着藏魂坛也递给了他。
所有东西都陈列在条案之上。
雁宁终于看到他们追寻许久的返生香。
外观和寻常的线香无异,颜色通体莹黑,通体无味。
方士将其在藏魂坛前点燃。
一股奇香扑面而来,瞬间席卷了整个房间。
香气浓郁,却不黏腻,雁宁闻到一股温暖柔和的气息,有点像焦糖蜂蜜,带来让人舒缓神经的蜜甜。
再闻,甜中带了点微润的苦气,温辛甘苦霎那冲进了人的五窍,惫怠的精神都扫除一空。
“魂起。”
螺钿妆奁的合叶盖并未打开,方士一声敕令,乳色的幽魂从缝隙中溢出。
绰绰的魂魄逐渐凝成具体的人影,雁宁看到如水波荡漾,女人的面容在朦胧中显现。
那是与棺中女性别无二致的容颜,朝晞夫人。
她最终凝成了完整的人。
那份虚影并不模糊,反而很结实,要不是雁宁还能看到她浮在半空流动的足尖,几乎要以为她是活着的了。
钟离有些叹息:“即便有藏魂坛珍存,魂魄在长期滞留中也会逐渐剥落,这样凝实的,极少能见。”
要挽留亡者的人约是倾尽了所有。
江余津的呼吸一点点变得沉重,手抖个不停,他想撑起身体,拼命往那边去碰触。
可他身体太虚弱,并没能站起来。
朝晞似乎感受到了丈夫的激动,她神色恬淡地往江余津的面前飘去,然后,递出手——
掐住了江余津的脖颈。
“?!”
肘腋变生就在一瞬,江余津痛苦的呼哧在喉间如破风箱断续地喘,杜管家不可置信:“夫人!”
“住手!”
方士暴呵一声,手中法剑已起。
流光起灭之间,只听“砰”的一下,竟是江余津陡然转了半边身,用背接下了方士的一击。
江余津呕了口鲜血:“不,不要动她……”
雁宁几乎以为朝晞夫人成了厉鬼,她望过去,看到一双冰蓝色的眼瞳。
那双眼睛平静、毫无波澜,又明亮清澈,将伏倒轮椅下咳嗽的人尽收眼底。
她分明意识清醒,动手根本不是因为发狂。
朝晞看向自己的双手,她又望向狼狈的江余津,似乎还要再伸一回手的模样。
杜管家蹲下,警惕地看着过世原本温柔的主母。
江司葵却失声喊道:“母亲!”
伸出的手遽然停在半空中,朝晞没有回头,她沉默许久,才道出了重返人世间的第一句话:“你不该喊我。”
她的语气像幽泉漫过山谷,和江司葵的说话习惯太过相似。
江司葵面上猛地没了血色,她唇瓣嗫嚅,始终没能再说出一句来。
江余津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他艰难地向朝晞挤出肺音:“晞姐,你难道不想念司葵和之曜吗,只要你活过来……”
朝晞的声音平静的冷酷:“你明明知道我不想活,还是试图要用孩子牵缠我。”
雁宁恍然,原来这才是江余津将女儿从璃月港诱来的原因。
江余津缄默,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面上露出了难以置信:“他们说过,藏魂坛里的魂魄不会察觉到外界。”
朝晞笑了笑:“我的确沉睡的时日多些。”
“但每次我醒来,整个世界都是黑暗,我想听你的声音时,你说——”
“你为了我回来,让方家的二公子被三公子推下了水。”
“让倪家的家主钱财两空,家破人亡,他的妻子还要感谢你。”
“你得了每一件都和我说,像在炫耀你的战利品。”
向客人得意洋洋的江余津褪了血色,他手足无措,像个孩子:“晞姐,我没有杀人。”
“如果你介意这个,我去死就好,只要你能活过来。”
雁宁咂舌:他根本就没有一丝悔意,只是因为所爱之人生气,他才伏在地上求她谅解。
真是个天生的颠公。
朝晞静默数巡,她的声音像结了冰:“江余津,你去死的胆量都有,为何把我囚在我生前的妆奁里,连问我一声要怎样选择都不敢?”
“我要生还是死,你可有问过我一句!”
江余津望向朝晞:“那,倘若我没做过这些事,我要你复生,你答应吗?”
朝晞不假思索:“感受不到温度、五觉丧失地活,我不愿。江余津,我不回头。”
“我也不后悔我做过的任何决定,即便生下司葵和之曜让我身为半鲛的力量失控,在临终的那一刻我也没后悔过,我明明同你说过。”
江司葵浑身一震,她活了二十余年,才发现父亲对她的恨意是有道理的,她声音颤抖:“娘,我——”
“和你无关的事,把嘴闭上。”
朝晞斥退了女儿,反来严切问丈夫:“我让你好好对待他们,你做到了吗?”
“那你说过,要与我白首,不也骗了我?”
江余津跪在地上,他话说得七零八落:“你总是这样,往前走,从不回头,那被你抛在身后的人要怎么办?”
他一字一句道:“我说过,只要你一日在我身边,我就一日不会再做弑杀叔嫂的事。剑没有鞘,就会随意砍伤人,先违背契约的难道不是你吗?”
他话里行间的恨意几乎要灼伤朝晞,雁宁见朝晞不再说话,双肩簌簌地抖。
这是她无法回答的问题,即便死亡无法驾驭,人类的情感也无法控制。
可是。
雁宁突然开了口,她歪了头:“你想杀人,管朝晞夫人什么事,反派只要有悲惨的童年就可以被拯救了吗?”
“况且,她是人,不是剑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