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九节后又过了半月,宣宗便下私诏宣岑青云入宫。
含元殿内室之中,宣宗刚服食完丹药,见着岑青云入内,便令人赐座看茶。
屏退左右后,宣宗问道:“明月奴此次赈灾,可辛苦否?”
岑青云斟酌了半晌,才道:“臣奉旨赈灾,并不辛苦。只是灾害频发,臣一路所见,黎民最苦。”
宣宗只是神色淡淡的。
岑青云原本想借此机会献言劝谏,但见着宣宗无甚动容,心下凉了半截。
如宣宗这般九五至尊,身居高位之人,是很难瞧见洪流中百姓的苦痛的。
他一直以来所奉行的仁政之策,不过是为了江山永固,代代相传,也并非是为了使黎民吃饱穿暖,不饥不寒。
宣宗似乎并未注意到岑青云的神色,复又提起推行均田令之事。
岑青云道:“如今荆楚洪涝,淮扬二府虽未受灾,却也难免受影响。且今年岁收不足,赋税又重,若再行新政,只怕是劳民伤财。”
宣宗手里拈着翡翠流珠,沉吟了片刻,道:“既如此,复行均田一事,且先搁着,待过了年关再说。”
如今成旻正在户部忙着操持释褐试,宣宗有意削减赋税,中书省内诸事繁杂,今年偏又逢武举选拔,当真是多事之秋。
宣宗近年来四处分权,朝中多是散官冗职,政事堂内几位相公阁老也上了年纪,纵是一个人掰成八瓣,也难以维系。
如此一来,武举之事,便又落到了岑青云的头上。
她此番回京,原预备着做个富贵闲人,可自入京起直至今日,竟是一日也不曾闲过。
宣宗提点嘱咐了她几句后,忽地又提起:“东平王前些时日上了折子,称是身子不大好,今年便不入京上贡述职了。”
岑青云摸不清宣宗意图,只能兜着圈子道:“想来是东平王年岁大了,或而三病两痛,也该是有的。”
宣宗捏了捏眉心,道:“东平王戎马一生,是有功之臣,朕总想着给他再赏些什么,可是想来想去,竟也想不出赏什么才好。”
他瞧着岑青云,问道:“东平王与你阿父从前最是亲厚,明月奴不若也帮朕出出主意。”
岑青云试探着看了一眼宣宗,却无法从他青白面色上找寻出些许的情绪。
她只好低着头,答道:“东平王如今,已是封无可封的尊贵,赏无可赏的恩宠了。”
封无可封,赏无可赏,若再有功,那便是盖主之功,只能杀之了。
宣宗笑道:“前番户部冶监司来报,今年惟矿产一项收成最好。江南富庶,却并无矿山,不如便将岳州附近矿山拨一座划至东平王封地内,也算是全了他这些年的忠义之名了。”
岑青云抬起头,不置可否地望着宣宗,却见宣宗高坐上首,笑意不达眼底,倒叫她回想起了那日东平王声嘶力竭的呼号。
“圣人要我死!”
她竟起了一身的冷汗。
此刻她心乱如麻,仿佛从未真正看透过面前之人。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原来所谓的天子,所谓的帝王,不管从前是怎样的谨慎温和,但在自己的权势被挑衅的时候,也会毫不顾忌地露出青面獠牙。
如恶煞,似厉鬼。
岑青云连忙道:“矿产历属禁榷,事关国祚,万万不可。”
她拱着手,躬着身,额上汗水滚落入眼中,辛辣刺痛。
宣宗沉默了片刻,复又笑道:“既如此,那朕便换个赏,听闻东平王膝下幺女尚未及笄,便着礼部拟个封号,封作郡主罢。”
宣宗不知为何,话头又落到了岑青云的婚事上:“前日杏园宴上,瞧着萧揭之女对你很有一番情意。如今礼部正忙着你袭爵的诸番事宜,朕知道你宠爱崔氏,可你总不能一直不娶正妻。”
“萧氏女你若无意,朝中倒多得是容貌品性都好的小娘子,朕和贵妃都惦记着,只盼着你早日聘妻生子,朕也算是不曾辜负了阿姐的嘱托了。”
岑青云实在是推拒不得,只能道:“臣自誓马革裹尸,愿此生永不娶妻,以全忠君报国之志。”
宣宗略带着责怪地道:“荒唐!大丈夫自当成家立业,你如今仗也打得很够了,四海安定,何须你再上阵杀敌?”
宣宗大手一挥:“若是京中无你看得上眼的贵女,朕便让人去各郡找。若是举国上下,都挑不到你合意的,正巧今年各藩属国朝贡,定要送公主来和亲,你便是要天仙,朕也能让你娶到。”
“你若再不肯娶妻,朕便叫人将崔氏女绞了头发送去道观当姑子,你什么时候娶正妻,朕便什么时候将她送回来。”
圣意已决,岑青云实难推拒,她正想着该如何回话时,宣宗却主动道:“贵妃久未见你,挂念得紧。你今日既入宫,不若去清思殿请个安,待用完了晚膳再出宫。”
岑青云领旨谢恩罢,跟着领路的内官进了清思殿,却正巧见着成姒亦在殿中。
她叉手行礼道:“臣请贵妃安,贵妃毋恙乎?”
又对着成姒道:“公主毋恙乎?”
贵妃赐座罢,岑青云瞧了一眼对面的成姒。
她穿着缥色襦裙,因先后李氏貌若无盐,故而她生得也是寡淡模样,惟一所引人注目的,便是脸白得似敷了一层又一层的粉。
见了岑青云,成姒也只淡淡颔首,还是平素那般生人勿近的模样:“世子万福。”
只这一眼,她二人便再不言语。
贵妃瞧了瞧这两人的模样,暗自叹了一口气。
晚膳用了一半,成姒身边的茹娘道了一句,该是公主吃药的时候了,便扶着她离席。
临走前,她朝岑青云处瞥来一眼,岑青云会意,便称天色已晚,亦向贵妃告辞。
贵妃差了身边朱女官送她出宫,行至半路,却有内侍来传口令,朱女官朝岑青云俯身告罪罢,匆匆回了清思殿。
待得朱女官走后,岑青云瞧了一眼身旁的假山,轻声道:“出来罢,藏也藏不好,露了大半的裙摆在外头,倒像是怕别人瞧不见似的。”
她环视了一圈四周,成姒却从假山后走出来,道:“不必瞧了,这里平日没人来,我差茹娘守着呢。”
成姒从袖中掏出先前岑青云的那枚玉玦,扔进她怀里,道:“前几日阿父召成旻进宫,我瞧着那样子,怕是真要立储了。”
岑青云顺手拽了几片竹叶,漫不经心地道:“所以呢?”
成姒却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你竟丝毫不担心自己么?成旻如今根基未稳,来日他若登基,第一个铡的就是你的头。”
岑青云道:“我怕他不成?他想斩草除根,也总该师出有名。若真无凭无据杀了我,且不提来日史官口诛笔伐,便是他的皇位,怕是也坐不了几天。”
成姒却忽而低了声道:“可他若是真的捏住了你的逆鳞呢?”
岑青云看向成姒,两相无言,可话中之意,却是心知肚明。
岑青云沉默了片刻,道:“我会在那之前,亲手杀了他。”
成姒却嗤笑了一声:“岑霄,我只怕到那时,你已不知成了何处孤魂野鬼了。”
她掷出一句,似平地惊雷:“朝中有人通敌谋叛。”
岑青云心下一惊,连忙问道:“是谁?”
成姒道:“我不知是谁,我也是去含元殿请安时,瞄了一眼阿父案上的折子,才瞧见的。”
她见着岑青云神色有变,继续道:“阿父在你面前,是不是从未提及过此事?”
岑青云沉着一张脸,答案昭然若揭。
成姒道:“他已经开始忌惮你了,岑霄。”
“成旻封王不过半年,南衙北司的风向都开始变了,你若不再为自己谋好后路,只怕是我连给你收尸的机会都没了。”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是夜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
崔池怕冷,还未立冬,就早早地燃了炭盆,还添了些松枝白檀,熏得一屋子的暖香。
岑青云歪在榻上,手里拿着今日成姒扔回来的那枚双螭环首玦,翻来覆去地瞧着。
她一个人闷不做声了一晚上,崔池便也不去打搅,只顾着伏在案前作画。
岑青云见崔池一声不吭,主动开口道:“你画什么呢?”
崔池这才出声道:“随便画画罢了。”
岑青云勾着头望过去,画中寒江映带,雪山苍茫,古木傲立,雄峰险壑,其间渔人鼓棹中流,行旅冲寒前行。
画倒是好画,只是这意境未免太悲了。
她手边堆着几本戏文,都是崔池挑了给她读来解闷的,她随手翻了翻,却都是些《锦香帕》《玉娇梨》《平山冷燕》《秋风惊鹊》之类。
岑青云只觉得无趣:“左不过都是些才子佳人,郎情妾意。若是读不懂诗弹不了曲的粗人,便谈不得情爱了不成?”
“我瞧着世间大多是薄幸人,怎么书里倒都是深情痴绝,只见了一面,便就想着众生非她不娶非他不嫁了?实在是千部共出一套,俗得很。”
崔池听她此言,便笑道:“那殿下想看什么?”
岑青云想了半晌,便道:“若我写,便写一个盖世无双,勇冠三军,智绝天下的女将军。”
崔池接着她的话道:“像殿下这般模样?”
他顿了顿,轻笑道:“殿下确是勇冠三军,可智绝天下这几个字,倒还差得远呢。”
岑青云瞪了他一眼,亦笑亦嗔道:“我不过是读不懂你们那些酸书,怎么便算不上智绝天下了?”
崔池却道:“殿下此言,倒叫我想起来从前听过的一出戏。”
岑青云问道:“什么戏?”
崔池头也不抬地道:“名字倒忘了,只记得里头确实有个盖世无双的女将军,战功赫赫,威震四方。将军偶然遇险,却正好被一书生所救——”
岑青云打断道:“这将军既是盖世无双,却又为何会遇险?”
崔池却道:“瓦罐不离井口破,便是如殿下这般,不也照样在石首县遇上洪涝了么?”
岑青云撇了撇嘴,不再言语,崔池便又继续道:“那书生颇有几分颜色,将军被美色所迷,便将书生带在身边,春风夜夜,殢雨尤云。”
“书生起先有些不忿,却因自幼无依无靠,得了将军庇佑,倒对将军生出了几分依赖。将军见他聪明乖顺,便也教他纵横谋划,兵法韬略。”
岑青云“啧”了一声,道:“可见这将军也并非良将,见了区区美貌,便可将礼义廉耻都抛之脑后了。不过是有几分颜色罢了,能有多美?有你美吗?”
崔池愣了半晌,才道:“兴许……差不多吧。”
岑青云:“……那倒难怪。”
崔池继续道:“将军功高盖主,被天子猜疑,被太子忌惮。天子为了夺去她手中兵权,指婚她与太子。将军不愿,太子便当着她的面,杀尽了她身边亲信手足,将军身边最忠心的副将,被处以凌迟极刑。”
凌迟者,先断其肢体,乃抉其吭,再以利刃零割碎剐残损血肉。
“将军兵权尽失,亲信尽死,就连身边惟剩的书生,也因族中被诬谋反,困于诏狱,受尽酷刑。”
崔池握笔的手微微有些抖:“将军出嫁前最后一件事,便是带着身边暗卫劫走狱中的书生,而后嫁入东宫,成为荣华无极的太子妃。”
“后来书生再也没有见过将军,他在千里之外的蜀中,听闻太子妃是最治家有方的主母,东宫诸多妾室,有貌美者,有显贵者,加之一堆庶子庶女,却都被太子妃调教得井井有条。”
“世人都说,这是她最好的归宿,可是只有书生知道,她曾经饮马瀚海,杀过林间最凶恶的罴豹,射过草原上最锐利的雄鹰。”
屋里暖和得像春日,可崔池却觉得自己身上每一处关节都冰冷僵硬。
他沉默了许久,直到岑青云看向他,他才说出最后的结局:“此后不过数年,太子妃,不,将军,便折剑自刎而亡。”
崔池拿起面前宣纸,轻轻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痕。
岑青云却走了过来,提着笔,要为他的画题字。
她写得一手好字,字势端庄雄逸,如龙跃天门,虎卧凤阙,很有颜鲁公之遒劲筋骨。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岑青云才道:“这便结了?”
崔池点点头。
岑青云却皱着眉:“这戏唱得好没道理,那女将军既是战功赫赫,便是亲信尽死,那她从前麾下部曲,便无一人为她讨回公道么?”
“这太子也好生奇怪,娶谁不好,为什么偏要娶她呢?”
可若是这将军身上流着天家血脉,既有声名人望,又有权势地位,偏偏还女扮男装,比这太子更得民心爱戴,更宜继承大统呢?
可若是这将军的麾下部曲早被天子算计,下毒暗害,以至于分崩离析,孤立无援呢?
崔池只是扯起来一个略有些落寞的笑,道:“既是戏文,又哪能禁得起推敲呢?”
他低头,见着岑青云方才题的字。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