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姑献寿的唱段,戏剧性地将兄弟间紧张的气氛所缓和。
七皇子颇为识时务地不再提起那些“胡言乱语”,恭贺生辰的流程结束后,便也知趣地告辞离去。
陆鸿晏将他送至府门,随后静静伫立着眺望皇宫的方向。
突如其来的造访,是否是龙椅之上那位称孤道寡者,终于对其感到心生愧疚?
无论如何,开弓便没有回头箭。
陆鸿晏敛去眸中异色,徐徐迈着凄然的步伐,回到书房内处理政事。
研墨提笔,思绪却总盘旋在祝贺生辰之事里。
陆鸿晏并非是那般偏好热闹之人,也不欲因此而节外生枝,然而他心底依旧忍不住反复猜测。
细心掩门的沈令仪,究竟会不会有所表示?
夜深后月上柳梢头,隐秘的期盼全然化为浓烈的失望。陆鸿晏处理完堆积的琐事,兀自沉沉叹气。
他沿着石道返回寝殿,半途却忽然被利刃抵住后腰。
陆鸿晏霎时辨出来者,反制的动作悄然收回。
“夜深人静的,阿跃你这是想要作甚?”
“你且随我来便是。”
沈令仪威胁式地推着他前进,步履最终停靠在会宾客房前,她才缓缓将利刃收起:“不若推门瞧瞧罢。”
陆鸿晏反倒不顺其意。
他眼神晦暗地转过身来,轻轻抬手将沈令仪的碎发挽在耳后。
趁着她呆愣恍然,那把利刃已经被夺走。
“阿跃下次领路直说即可。”
陆鸿晏便随手将利刃远远抛掷,落入风景池塘发出“扑通”一道清响。
沈令仪微微抿唇:“怎得不愿信我?”
“怎会不愿。”陆鸿晏轻笑起来,震动的喉结微微滑动,“推门即使是万丈深渊,我也愿意尝试。”
“说的比唱的好听。”
沈令仪抬眸对视:“你也明明晓得,此刻我加害你百害无利。”
“阿跃,你说话做事总是太理智。”
陆鸿晏笑意明朗,教人辨别不出情绪几何。
他骤然抬臂将屋门推开,迈步跨入黑漆漆的客房内,紧阖的窗户使得屋内仿佛万籁俱寂。
“陆潜。”沈令仪紧随其后,悠悠说道,“待会无论见到何物,都必须想清楚再开口。”
陆鸿晏凛色须臾:“可是探寻出何等秘密?”
“此事非常非常重要......”
沈令仪亦然凛色,踮着脚尖摸索到机关的起始:“你可得瞧仔细些。”
说罢,她便从袖摆里掏出火折子吹燃。
陆鸿晏神情专注地凝视着她。
究竟会是何等秘闻呢?再如何重要的事情,他也未曾见过沈令仪重视成这般模样,难不成还能是某位东宫之主的尸-首被献上?
陆鸿晏被自己荒唐的想法逗笑。
跳跃的火焰被移到静熄的灯芯处,沈令仪手指稳稳地停滞,蘸着油蜡的细绳便被点燃。
随着首盏油灯迸发出火星,紧密相连的油灯有如排山倒海之势,接二连三地被引燃亮起。
陆鸿晏被猝不及防乱窜的火光所惊讶,忙不迭地将沈令仪揽过来护在怀里。
却闻见,他怀中温软轻轻的笑声。
火星随着精心摆放好的细绳乱窜,细绳粘连着剪纸,未几时整个客房的油灯都被完全引燃。
稍纵即逝的瞬间,黑暗与光明彻底分割,陆鸿晏将那笑容可掬的火焰喜鹊看得清楚。
是那只梦寐以求的胖喜鹊在朝他招手。
亮堂堂的客院摆满着花盆,朱红的绯月兰娇艳地盛开着,瞧着比火焰的炙热还要暖人心扉。
“朱红喜庆,瞧着热烈,愁楚便不敢轻易来犯。”
沈令仪将他曾经的话语全然复述,肩膀轻扭逃开陆鸿晏的怀抱,前去折落一支绯月兰递给他。
“陆潜,祝你生辰吉祥。”
那朵绯月兰花瓣还滴着露水,透着娇艳欲滴的朱红诱-惑,横冲直撞地闯入陆鸿晏柔软的内心里。
迟滞地握住娇花,陆鸿晏喃喃道:“你怎会知晓......”
怎会知晓,外表高傲强悍如他,其实偏爱鲜花。
而千万鲜花里,他更加钟情于绯月兰的热烈。
“陆潜,你可别小瞧我的厉害。”
沈令仪笑盈盈地抱胸望着他,细看耳垂却泛着浅浅的粉红:“自你偷偷摸摸地藏起我的纸花,合该会猜到你的心思有被我识破之时。”
她所擅长剪制的纸花,纹路奇美难以辨认。
沈令仪本以为是徐青轩随意裁剪而教授,却在新婚进宫谢恩时,从宜贵妃那里得到出乎意料的发现。
纸花的图案,竟同绯月兰无比相似。
或许万事在冥冥之中,早就书写好肯定的答案。
“阿跃言之有理。”
陆鸿晏眸光澄澈:“我自当甘拜下风。”
“既然同为盟友,又恰巧得知是你生辰,我总不能装傻充愣地混过......”
沈令仪话音未落,强行自辩的词句便被全数吞没,只剩如蝇虫般的细哼环绕在盛放的红花间。
她自觉,内心意外地安定与静谧。
沈令仪旋即缓缓合上眼眸,手臂如细蛇般软软黏黏地环绕上陆鸿晏的脖颈,纵容着自己将五感全然集中在呼吸里。
其实甘拜下风的何止是他呢?
她也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恍若漂浮在云端,陆鸿晏被心里的蜜意高高托举起来,忘却片刻尔虞我诈的朝廷纷争,只求此刻的美好与满足。
须臾他主动低头,将额头与沈令仪相贴。
即使是饮鸩止渴,陆鸿晏也愿意将所有底牌和盘托出。
“自我诞生之初,钦天监便奏言是天降祥瑞。母妃宠冠六宫,心甘情愿地将外祖父的权势归顺于帝王。”
“孩提时由皇帝亲自教导,垂髻时便被重视修建府邸,而后弱冠之礼器重更甚,连立储东宫都比不得我盛大。”
陆鸿晏语调嘲弄地讲述起他的过往。
他指关节捏着的绯月兰,被他精心地别在沈令仪的发髻旁,对比衬得她愈发人比花娇。
“破例旁听朝政,即使是荒唐的政见也被给予重视,世人皆道三皇子备受器重,废储立新乃板上钉钉之事。”
“而皇帝的目的,便如此轻而易举地达成。”
陆鸿晏的称呼不是父亲,不是父皇,而是冷冰冰的称呼着他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君臣在前,父子在后。
皇帝利用宜贵妃与陆鸿晏,吞没家族权势的同时将其推至风口浪尖,再趁机引得先皇后和太子与其争斗。
鹬蚌相争发展得你死我活时,皇帝心爱的静贵嫔得以保全,偏爱的二皇子更能够渔翁得利。
多么完美的棋局,除却鼠疫之变故。
沈令仪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感,也自知从未得到,比不过虚伪的宠爱更惹人绝望。
她心软地将手指沿着脖颈上划,抚摸着陆鸿晏的脸颊:“有些人的眼里,亲情终究比不过利益。”
就像是沈静姝之于慕容氏,沈震之于她。
陆鸿晏收手握住她的掌心,用脸颊轻轻蹭着柔荑,似是奶猫般小心翼翼地讨好着。
“阿跃,我想要那个位置。”
“其实我早就知道的。”
沈令仪垂眸避开灼热的视线:“自你不顾生死,费尽周折地想要探取青院情报时,我便深深知晓你的宏图。”
“从前是我不愿争,皇帝逼迫我不得不争。而今我已经被推至风口浪尖,怯懦后退便是万劫不复......”
这次反而是沈令仪用手掌捂住陆鸿晏的话语。
“不必再多加解释,纵然你不曾倾心皇权,我也会迫使你去争取。”
“我真想看看拥有了地位与权势后,是否便真的可以随心所欲地为所欲为。”
踽踽独行半生,竟寻觅至梦寐知音。
陆鸿晏笑意粲然,跳跃的烛光映照在他的脸颊,恍若亿万星辰熠熠地奔赴而来。
沈令仪将他带领至花盆围绕着的桌椅里坐好,木桌摆放着熟悉的佳酿,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酒香。
她轻摇酒壶,将两只金玉盏盛满。
“趁此生辰之契机,那便祝福我们得偿所愿。”
沈令仪举杯与陆鸿晏相碰,不料对面之人倏忽起身抓住她的手臂,制止了她饮酒的动作。
沈令仪投去疑惑的眼神。
“今日既然我是寿星,岂有不祈愿便对饮的道理。”
陆鸿晏款款起身朝她而来,偏要与沈令仪同坐一方软榻里,手臂紧紧地环住她的腰身:“阿跃,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倒是我的疏忽。”沈令仪想看看他意欲何为。
陆鸿晏眉眼里的笑意酝酿着坏水,端着金玉盏的手臂巧妙地绕着动作,便形成同沈令仪交杯的姿势。
“那年新婚我只顾欺瞒与恩怨,倒是忽略饮下与你永结同心的交杯酒。”
他将金玉盏递到沈令仪鲜艳的唇边:“今日是我生辰,阿跃可否愿意满足我的愿望?”
“陆潜啊陆潜,谁说要和你永结同心?”
沈令仪依旧嘴硬地嘲弄着他,樱唇却将近在咫尺的佳酿一饮而尽。
她将缠绕的手臂抬起,金玉盏同样乖乖地喂到陆鸿晏的唇齿旁边。
“若非瞧你可怜,我是断断不会遂你心愿的。”
陆鸿晏品着佳酿,笑语盈盈。
“婚礼前有祭天游街拜高堂,后有交杯饮酒遂人愿,无论阿跃如何狡辩,你我此生都深深捆绑在一起了。”
“你想如何说便如何说咯。”
沈令仪挑眉:“我才懒得和你争辩。”
陆鸿晏轻笑两声,将两只金玉盏抛掷在桌面侧翻,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响动。
他回味着唇齿间的醉意。
“思凡楼早就坍塌倒闭,阿跃怎得还保留着它的美酒?”
沈令仪玩味的神情,则活脱脱是锦城浪荡酒鬼的复刻:“那便由无所不能的宸王殿下自行参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