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1年4月,牙买加,皇家港
“您看起来可吃了不少苦头。”
罗杰斯解开了医生手上的绳子,让守在两边的狱卒们都退到门外去。罗杰斯和托勒斯坐在一处以一种非常明显的别有用心的目光打量着他,像是在思考如何从他身上榨取最后一丝价值。
几个月的牢狱生活似乎搓折了他的冷静与锐利,他蓬头垢面,双眼满是血丝,下巴上长出了短短的胡茬。身上的衣服已经很难看出曾经高贵的影子,他被折断的三根手指被他重新掰了回去,不过大概是位置不对,有轻微的扭曲。他体态消瘦,身上满是伤痕——刚刚被抓到的时候被愤怒的士兵们抓住狠狠打了一顿。
“你没有履行我们的约定。”医生悲恸地看着罗杰斯,他已经几天没有进水,声音嘶哑好似砂纸磨过黑板。托勒斯给医生倒了一杯茶,淡淡的清香也驱散不了他身上的臭味。
“事实上,我真切地履行了我们的约定。卡特琳娜·怀特小姐是被人们的公意给处死的。我们看了判决书,她偷窃了何塞·佩雷斯仓库里的几箱药品。本来这不是什么大事,顶多赔点小钱。但糟糕的是他们发现了你寄来的信,何塞再次以帮助海盗为由提起了对卡特琳娜小姐的控告,这完全打破了之前我们的说辞。为了避免像是她父亲那样被扣上同伙的帽子,我必须得从此事中抽身离开。事发之前我给你写过信,不过看来你并没有收到。后面的结果想必你也亲眼看到了。”坐在医生面前的托勒斯和罗杰斯对视一眼,说道:“我们很遗憾。”
医生的指缝中满是污垢,喉咙里像是有把火在烧,干的发紧。于是他用有着畸形手指的手拿起了面前冒着热气的杯子,颤抖着液体轻微地在杯子里摇晃着,他就这么一面小口地喝着一面听着托勒斯絮絮叨叨的话。
“有传言说爱德华·肯威找到了圣者,那么一直在他船上的你是否知道观测所的位置?”罗杰斯说出了他们来此的目的,医生微微点头,这是他对于他们将卡特琳娜的死因告知的回报。
“你是否真正去过那里?”托勒斯几乎是要激动地站起身来。
医生摇摇头,反而是有些忧虑地询问他们:“爱德华·肯威的绞刑排在什么时候?”
这又是一次“等价交换”!
托勒斯冷静下来,冲医生神秘一笑道:“这取决于,您是否愿意告知我们,观测所的具体位置。”
也就是,他一旦告诉他们,爱德华就会因为失去利用价值而被立刻处死。
思及此处,医生放下手里的杯子,转而用一种平静的目光看着他们:“那么我的死期又是什么时候?”
“同样的答案,我不想再重复一遍了。”托勒斯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的嘴角下撇,脸拉得老长。
“可上次的庭审并没有直接证据能够证明我有罪,而我自信我有足够的能力证明我的所作所为都是被迫。”艾伦把手肘放在桌子上,几个月的沮丧和迷茫暂时地被活下去的欲望替代了,他需要活下去,找到何塞·佩雷斯去问个清楚。
罗杰斯扯了扯嘴角,脸上的伤疤让他看起来近乎是在冷笑:“法官和陪审团的确没有。但我知道,你曾经出于自卫或者别的原因杀死了一位英军士兵,那就够了。”
艾伦的脸上难掩震惊,在强烈的震惊过后是深切的怀疑,他以一种肯定的语气说道:“他是你派遣的。”
罗杰斯话锋一转解释道:“但他的攻击行为并非我的本意,他大概是把你屋子里的怀特小姐当成了妓.女,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事情。不论如何,作为一个被迫上船的好人,杀死英军的士兵可是大忌。”他们得意洋洋,近乎是要作为胜利者开香槟那般兴高采烈。
医生又想起了卡特琳娜,他努力眨了眨酸涩的双眼,看向托勒斯说道:“我还真是很好奇,我身上到底还有什么是你们不知道的。”
罗杰斯耸了耸肩,在托勒斯的眼神示意下缓缓说起了关于艾伦·沃克在这个世界的一切:“艾伦·沃克,今年33岁,出生地不详,国籍不详,看肤色和五官大概来自亚洲或者美洲。1711年被怀特父女在沙滩上捡到,收留并治疗,1712年,治好了托勒斯先生的病,1713年开设了自己的诊所,并接受了来自英国没落贵族并且负债累累的卡尔·卡洛斯的请求上了船——真是一切苦难的开始啊···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医生闭上眼,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你们的野心比起死亡更让人感到恐惧。”
罗杰斯的耐心濒临极限,近乎就要开枪打他了,托勒斯拉住了他。
他看向艾伦·沃克,以一种非常诚恳让人难以拒绝的语气说道:“我很佩服你,医生。真的,你是个纯粹的好人,而且又有这样大的才华和魄力。却遭受了那样不公平的对待,看看他们把你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吧!帮助过你的怀特一家被所谓的正义的群众的公意给杀死了。
那些无知的人啊,他们自诩自己是正义的化身,实则愚昧不堪。他们骨子里渴望着吮吸良善之人的鲜血,啃食无辜之人的血肉,无视规则和秩序,他们渴望混乱和争斗。一贯会把自己伪装成弱者,然后挥刀砍向更弱者。
看看吧,这就是我们现在的世界,多么荒谬!我们,圣殿骑士团就是为了平息这一切,以一种非凡的魄力和意志力创造出一种人人都得遵守,人人平等的新秩序。在我们的新世界里,像我们这样有能力的人会成为领导者,把无害的群众变成温顺的羔羊。我们会让正义真正成为它本该有的样子,而非是如今的模样。”
医生的脸上显露出挣扎的神色,他的眼前浮现着一幅幅场景:是热闹的酒馆和充满人情味的酒客、在阳光下随风起舞的穿着绿裙的金发少女又或者是遍布着腐朽与死亡气息的绞刑架、肆意屠杀反抗者的海盗们以及人们看他的异样神色伴随着那些如同密不透风的网一样让人窒息的流言。
善与恶,美与丑,种种画面,千万种声音在他回忆中想象中掠过。
最后他想起的是那位和他同关一处的船长,在他因为卡特琳娜的死而消极绝食强行给他灌水的爱德华·肯威。
于是医生笑了,他曾经那样讨厌海盗,那样讨厌爱德华。如今倒是互相在乎起对方的死活来了。
“你笑什么?”托勒斯感到不解。
“我想您弄错了向我说这件事情的时机,请恕我不能同意了。”医生站起身冲他们弯腰行礼,他的心情看起来很好:“探视的时间早就到了,也许我该回我的牢房呆着了。”
“等等!”罗杰斯叫住了医生要去呼唤狱卒的脚步,他有些单薄的身影停在门口,手握在门把手上,没有回头。
“接下来我们会去询问爱德华·肯威,如果他说出了我们想要的答案,我保证你的下场就会跟我们之前说的一样。”
医生忍不住又笑了出来,他朗声说道:“那你们就去问吧!顺带提醒你们一句,那家伙的骨头可硬得很。”
而他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
于是当天晚上他们两个就一起被转移到了托勒斯准备的“特制牢房”和狱卒们24小时的特殊关照。
艾伦对这幅场景一点也不意外,狭小的笼子让他们只能维持站立的姿势,底下还时不时有狱卒的刀尖往上刺。饥饿,因为太阳暴晒而产生的脱水,还有狱卒的殴打,恶劣的环境不止会使他们身上发臭还会使伤口恶化。
“···你的伤口是不是很严重?我闻到它发酵的味道了。”夜班三更,底下的狱卒打着哈切,他们却还很清醒。
“该死的,那群杂种下手真狠。”在说杂种时他刻意放小了音量,接着又故作轻松地说道:“不过,没你几个星期前打我的那一下疼,···勉强能够坚持的程度而已。”
“你还有脸说,嘶——”他说话时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医生停下来缓了缓接着说道,“你嘴里的味道能把死人给熏活。”他现在回忆起来都想作呕的程度。
底下的守卫骂骂咧咧地用绑着刀片的竹竿敲了敲医生的笼子,他的腿上被划拉了长长的一道,点点鲜血顺着小腿往下滴。他也懒得躲闪,浑身上下伤口海了去了,动一下就全都跟着疼,不如躺平任打。
医生剧烈地咳嗽着,刚刚太用力发声让他的腹部痛的厉害:“操。”他低声骂了一句脏话。
他就静静地扒拉着身前的铁笼的缝隙让身体稳定下来,等到底下重新恢复了平静,他看着对面同样伤痕累累的身躯说道:“如果你为了活命而告诉托勒斯观测所的位置,我不会怪你的。”
爱德华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他,说道:“我还以为这是属于我的台词。”
于是医生跟爱德华讲了一个关于“囚徒困境”的故事:两个小偷出去偷东西被抓住了,被分开审讯。如果他们都不认罪那么会判一年的刑期,如果他们都认罪那么每个人会判五年,如果一方率先认罪,那么他可以直接回家,另外一方则要坐十年牢。
“当时我们的老师询问我们,如果你是那个囚徒,你会怎么做?最终的结果为何?”
“当然是都不认罪,这样小偷们受到的处罚最小。”爱德华看向医生,那双蓝眼睛在黑夜中依旧清澈透亮。
“我也这么觉得。”医生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接着说道:“事实上答案是,他们都会坦白,然后各种坐上五年的牢。因为他们无法保证对方不会先于自己坦白,比起让对方先手坦白而自己保持沉默被判十年不如一开始就先发制人。如果对方没坦白那么他就可以直接回家,如果对方坦白那么他最好选择也只有坦白。所以,无论怎样他们只能坦白,因为无法保证对方是否不会坦白。”
爱德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笑着说道:“所以,我们这种情况算是很特殊的吗?”
医生点点头,用那只有些畸形的手抹了一把脚上的鲜血道:“的确如此。”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变得如此的信任着对方。
1721年8月
那是一个新的黎明,对于他们来说往往意味着新的折磨。但是今天很特别,现时看到刺客们鬼鬼祟祟的身影可真够让人感动,艾伦知道阿·塔拜是来救他的组织成员玛丽和安妮的,也顺带救了他们——他的怀疑精神也让他对于阿·塔拜的真正目的表示了一点点的怀疑。毕竟刺客们也想要找观测所或者阻止圣殿骑士找到它,从本质上来说这两者并无不同。
阿·塔拜给了医生一把匕首:“我知道你不会打架,但还是留着防身吧。”
医生把匕首握在手里,说实话经过四个月的折磨,他连跑步都是大问题。他看了一眼身边的爱德华,他正在给手腕戴上袖箭,腰间还插着吹箭。他注意到他的身体平衡性很差,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似乎很容易就会倒下。
那些伤口以后一定很难办,在跟在对方身后的医生想到。
“我还以为你不会···”爱德华看着医生从背后用裸绞把人绞晕后用手里的匕首抹了脖子。
医生用大拇指和食指把匕首上的鲜血抹去,他轻轻甩了甩,平静地看向爱德华:“我只是觉得我总得做点什么,至少我的状态比你要好得多,而我的知识会为我在做这类事情时提供便利。我们可是海盗啊,不是吗?”他把脚边尸体的佩剑拿走了,手.枪和子弹则给了爱德华。
爱德华接过东西无言地看着他,默默转过身继续朝着关押着玛丽和安妮的牢房摸索过去。
一路上医生的下手非常利索,他没有学过剑术,但是在潜入状态下他只需要针对他们的薄弱之处追求一击必杀或者是让他们失去行动和呼救的能力即可。而在他的眼里,他的对手浑身上下都是薄弱之处。他手上的长剑因为染上鲜血而变得更加锋利,而他脸上的神情也因为染上生命的余温而变得愈发冷漠。
在接近关押女人们的地方时,他们见到了已经疯了的范恩,他唱着那首歌,在见到爱德华时也没什么表示。
爱德华看起来豁达了许多,他走到范恩的牢房前短暂地和他叙旧,表示希望他们当时没有交恶。
“救命!来人啊,她快死了!上帝啊!”
安妮的声音带着慌乱,一改之前的嚣张态度转而为玛丽恳求那些狱卒。
她的恳求声无言地加快了他们前进的速度,医生握着剑的手在发抖,他在想卡特琳娜是否也会在狱中如此卑微地乞求那些不会回应她的狱卒?
他的呼吸开始加重,挥砍的力道就像是在砍树,“锵!”他的剑和狱卒的剑撞到一起,对方再度挥剑砍来,医生用剑抵挡,看准时机狠狠一脚踹在了他的髌骨上。
“啊!”伴随着一声惨叫,他被踢倒在地,医生手里的剑在下一秒刺穿了他的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