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有人能在此时此刻,对他这样的请求说“不”吗?
我答应了丹枫。但就像故事里的角色说完“打完这仗回老家结婚”则极有可能活不到战争结束,这个约定的实现仿佛注定要历经重重波折。在塔拉萨的拉锯战漫长得简直像是看不到尽头,当地不断为这场惨烈的战争消耗资源,很难说谁胜谁负……到后面胜负也不再重要了。
战局最凶险的时刻,景元甚至百忙中抽空来劝说我跟随云骑军往返的后勤舰队返回罗浮。
我……我知道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何况我留在塔拉萨确实帮不上什么忙,反倒让他们挂心。可……
想要拒绝的话,在触及景元忧切的目光时咽了回去。他看似如往常镇定从容,连日鏖战的疲倦却从眉目间丝丝缕缕地透出来,如同林间粘连的蛛网,不起眼但难以忽视。尽管我很难坦然接受在此时退避的行为,可更不想这当口还要朋友们分出心神为我的安危操心……或许我能待在安全的地方,对他们来说更重要。
于是我点了头,没有拒绝景元的好意。但在我听从安排离开塔拉萨之前,步离人的突袭先到了。
当兽舰口中吞吐的激光炮在医疗营地的上方轰然炸开时,我完全没来得及反应——是营地设下的防御工程坚强地抗住了攻击!而等到第二次激光炮落下,我便意识到,面对这样单纯以武备碾压的炮火洗礼,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即使有所准备,恐怕也是无能为力的。
营地里一片混乱,有人发出惊惶的叫喊和痛呼,有伤员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身经百战的医疗官立刻组织人手,通过扩音器大声指挥所有人分批撤离。营地的防护罩破碎、栖身的剧院于战火中摇摇欲坠,地动天摇,天花板不断有碎块砸落……我能做的唯有尽量将身边的人纳入身上防护装置起效的范围。
但遭遇袭击时我的位置正处于营地深处,撤离到安全点之前,步离人的第三波攻击已然酝酿完毕。
我真的该好好感谢应星——他送我的防护装置面对这种毁灭城市便如摧枯拉朽的武器攻势依然顽强地发挥出效果,甚至保护了我身边的人。但也仅限于此,饱经风霜的剧院最终毁于一片焦土,我跟着坍塌的地板,头晕目眩地跌落,摔进原本用于存放物资的地下室。
好消息是,因为防护装置,我和被我紧急护住的医士都性命无忧。
坏消息,我们被困住了。
塌陷的地板巧妙地支撑出一块三角形区域,眼前黑暗无光,但从构筑的缝隙里涌进建筑烧焦的气息。步离人驾驶舰队和赶来支援的云骑军短兵相接,厮杀的声音好似近在咫尺,墙体碎屑随着大地震动簌簌而落,显然外边正在进行一场激战。从这个角度而言,真不好说撤走的同伴和埋在地下的我们谁更危险些。
“阿婵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
轻微的耳鸣里,我听见持明族那位有发育迟缓症状,名为羽涅的少女医士在喊我。先前她离我最近,因此在危急时刻我下意识拉了她一把,好在从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听来,她应当没受什么伤。
听到我的回应后,羽涅在狭窄的空间里跪坐起来,我的视线逐渐适应黑暗,看见她影影绰绰的身影循着声音摸索过来。
“阿婵小姐?你……你受伤了!”
柔软的手碰到我的膝盖,在她惊诧的呼声之后,我难免一愣,后知后觉取回对双腿的感知,感受到小腿前侧尖锐到微微发麻的痛楚。
羽涅摸着黑为我检查。
伤口不算深……好吧,这是和我最近见过的伤员相比。对我来说,这种几乎能见到骨头的划伤已经很够受的了。但就事论事,在脸接军舰激光炮的情况下只因为不当心受了这点程度的轻伤,应星的确不愧他朱明百冶的名头。
他又救了我一命。
但糟糕的是,眼下我们虽然埋在营地下面,医疗物资却跟着上方的建筑灰飞烟灭。羽涅只得暂时用手边的东西草草为我处理伤势,勉强做到清创止血。
等待救援的时光最难熬。
外面的交战久久不见停歇。羽涅起初还会同我说说话,仿佛是为排解心里的不安,后来意识到以地面上兵荒马乱的状况,我们大约要在这里捱上许久,便有意节省力气,只隔一会儿通过对话确认我的情况。
不知过去多久,也许只有一会儿功夫,也许有大半天——我试过以心跳作为计时,很快失败了。可能是危机带来的焦虑作祟,又兴许是失血导致的心律失常,我的心跳略快,倚靠着墙壁依然感到浑身乏力,胸闷气短,背后渗出冷汗……
羽涅察觉我的异状,尽力用话语安慰我:“再坚持一会儿阿婵小姐!有龙尊大人在此,我们一定会赢的。”
她的语气异常坚定——唔,平常倒没瞧出来,原来你也是饮月龙尊狂热支持派的?
不论如何,我得感谢羽涅此时的镇静。若非有位生死关头依旧情绪稳定的同伴在旁,我此刻多半要心慌失措,哪有心情在这苦中作乐地思考持明族的派系问题……尽管我是真的认为自己情况不妙。
自然,我同样相信丹枫他们会赢取最终的胜利。可与某些持明族对饮月龙尊那种无条件的坚定信任……抑或说信仰不同,我哪怕听了这话,也没法像嗑了回生丹那样振作,反而想到好友们或许就在外与敌军交锋,便被另一种忧虑牵扯心脏。
连医疗营地都受到波及,可见步离人进攻之凶狠……他们没事吗?
假如我在这里出事,他们之后得到消息,肯定……多多少少是会受到影响的吧?真是对不住他们……偏偏要到了这种时候,我才从结出的苦果里品尝到些许后悔的滋味。
心里无声苦笑,在头脑逐渐昏昏沉沉的时刻,我看见颈间垂落的瓷片吊坠。它于黑暗中散发微弱却皎洁的莹光,如一弯小小的新月。
应星……
我总是下意识地想去握住它寻求安慰,但每当碰到那温润的触感,便又克制着收回手。
通讯设备的信号被截断了。但我知道,应星只要感应到我的求援,多半是会来找我的。
正因如此……
我难免对和我一起被困在这的羽涅生出些许愧疚——至少现在,在应星极有可能于战场上搏命的此刻,我不能、也不愿意使用它。
我靠着墙,忍耐着四肢发冷的感觉,在挥散不去的硝烟味里闭起眼。
最初是借闭目休憩缓解不适,但渐渐地……我徘徊在清醒与昏睡的罅隙里,做了久违的梦。
据说许多人积累压力后,会梦回簧学考试——这大概是持续紧绷的心绪唤起了记忆深处熟悉的情境。但对我来说,通常代表压抑紧张的回忆大约不是考试的时刻,而是……
是面对我爹。
沉默、冷淡的父亲,总是如家里无声蔓延的阴影,时时刻刻以严苛的目光称量我。
我是在战火中的废墟之下吗?还是仍旧处于小时候,缩在家里的床榻间抗拒每日晨起的练习?或许这也算是种无声的考较。而比起过程里锻炼的辛苦,我更不想面对的是最后永远不会给我打出满意评价的考官。
但我应该起来了。
父亲虽然严苛,他的担忧却不无道理——不错,我自然可以选择不做云骑,永远躲在罗浮安闲度日。可罗浮便一定安全吗?我真的永远不会遇上危急时刻吗?到那时,我会不会后悔当下的懒怠导致的力有未逮?
起来吧。该起来了。
我催促自己。梦里年幼的我穿好衣服跳下床,却跳得高高的,试图翻出院墙——这对过去的我来说应当没什么难度。可在这个梦里,我总是失败,不停地失败……每次都认定足够越过墙体的高度,每次都差那么一点。
直到背后严酷注视着我的视线逐渐逼近,如同膨胀的阴云,轻而易举遮盖了我的身形。
……不能逃跑。
分明清楚没必要逃跑。可梦里的我好似就要和自己的想法反着来,如同受惊的兔子,头也没回地从影子里逃窜而走。
但那道视线没有消失。
迈过院门,外面就是长乐天热闹的街巷。灯影幢幢,我一头扎进人群里,听见夜市里喧嚣的人声,仿佛有哪俩位相声搭子在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应和,小吃摊的油锅滋滋作响,我嗅到火焰燎过什么东西的焦糊味……
我无法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种喧闹中去。那道视线一直、一直隔着重重人群凝视我,使我心里始终有根弦紧绷着不得放松。或许是因为我很清楚,我从该做的事那里逃走了……从那时候,直到现在。
没错……我还有事,不,我有绝对不能做的事……
几乎是一激灵,我的意识从旧日混沌的梦境里挣脱。隐约回归清醒的刹那,察觉到手心紧握的触感,心头便情不自禁地一跳。
我、我不能……
“……阿婵!”
熟悉的声音惊醒了我。
梦里沸腾的油锅,在半梦半醒间变为残垣断壁被挪动的摩擦声响。光线落入地下的瞬间,羽涅发出劫后余生的惊喜呼声。还有别的什么人冲过来,声音很是焦急……不知怎么,我的心神涣散,神思倦怠,很难集中起来听清并理解他的话。
但青年身上有熟悉的气息。我模模糊糊里看见他乌黑的发丝从肩头滑落,便松了口气。
啊……是他。
感到安心的瞬间,我试图对来人露出笑容,示意自己并不要紧。不知道成功没有……没办法,我支撑不住清明的思绪,唯有合上眼,让世界重新陷入黑暗。
……
再次醒来,是在丹鼎司。
睁眼看见明显是罗浮风格的清雅装饰,我对着窗格上的雕花如意纹发了半天怔,有种大梦一场,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茫然。
很显然,我已经不在塔拉萨了。
这是间双人病房,屋里弥散着丹鼎司特有的药味。查房的医士是位持明族的年轻男性,正站在隔壁床向腿上打着绷带的狐人患者确认:“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没有吃东西吧?”
“吃了面条。”
“不是让你不要吃饭喝水吗?”
“啊?面条也算?”
“……”
持明医士冷笑道:“啊对对对,吃面条不算吃饭,曜青的生物科技也不算星槎,否则怎么能有人被自家星槎追着咬伤腿——嗯?二床醒了。感觉怎么样?你先前失血过多,现在头晕乏力手脚发冷都是正常的,有没有胸闷气短喘不过气?”
病房内有短暂的安静,我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我,摇了摇头。
持明医士说:“那行,你的私人物品就在床头柜里,过会儿有人来给你换药。哦,你家属还给你请了病床看护,这会儿应该打饭去了。”
家属?
啊……我想起昏迷前见到的人。就算不是他,多半也是另外几位朋友来充当我的“家属”。在塔拉萨的战争结束了吗?还是说……
我的心思飘远,人虽然已经回到罗浮,魂却还像落在塔拉萨满目疮痍的战场上,久久追不上来。
持明医士叮嘱了隔壁床几句今天必须忍住不能吃任何东西,便离开病房。那位被自家星槎咬伤的狐人患者还在纳闷地喃喃自语:“……但是面条真的不算饭啊?”
不远处开了半扇的窗涌进清新湿润的风。外面正是细雨蒙蒙,被雨丝沾湿的报春花迎风摇曳,香气悠远。
塔拉萨的战争结束了。
——这是我默默躺着缓了一会儿神后,通过玉兆联系到景元,从他口中得知的事。
据说情势危急之时,是镜流于同伴的配合之下直捣步离人主舰,以一人一剑生擒战首呼雷——如今那位大巢父就被关在罗浮幽囚狱深处。步离人临阵失将,各支部族之间无人率领压制,首先就要为主导权生出内乱,在战场上的表现自然不尽人意,被云骑军乘胜追击,元气大伤,只得含恨退兵。其余丰饶民见大势已去,也纷纷偃旗息鼓。
起于塔拉萨的兵祸告一段落,联盟还要暂留此地一阵,为渊民重建家园的事施以援手。应星眼下就是在忙这个,才暂时联系不上。
除了他,另外几人都在战后回到仙舟,我在丹鼎司修养的这两天,每人都特意抽出时间来探望过我。
虽然我觉得这种回到罗浮后休息几日就能治好的外伤,实在没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毕竟并不是战争结束他们就没事做了,相反,这阵子大家都各自都有公务要忙,探病也是来去匆匆的。
出院那天,我特意没有通知任何人,自己办了手续。
和丹鼎司那棵奇特的龙形枫树告别,我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