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司怀昀的吩咐,元北庭留在东郊的将军府邸中暂住。
而且考虑到大祭司娇弱的身板,还给他单独安排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别院。
元北庭听到这处地方和暗卫们转述的形容,心里越发不安。
他的不安无人能诉说,川千央催促着药轩子,而药轩子也熬了各种各样的药,不仅补他被苏芊尔所伤的伤口,还补各个地方,反正元北庭不死之身,命比石头还硬,根本吃不死。
司怀昀的警戒心太高,这一趟跑过去,没得到半点消息,还被司怀昀抓了个正着,说元北庭若是想知道,就亲自来找他。
他今日依旧看着燕风凡带来的册子左右翻看,借此转移心思。旁边是一沓抄写好的经书,刚才已经吩咐了川千央等会儿送到附近的佛堂里供奉。
他就这么安静了近三个时辰,护法们不敢打扰他,整片别院都异常寂静。
直到夜色挂在梢头,传来几声乌鸦鸣叫,元北庭睫翼微扇,起身对守在外头的追风问道:“那小皇帝现在人呢?”
追风:“我带您去。”
那小皇帝的住处离软禁苏芊尔的地方不远,这个点那小皇帝已经睡着了,元北庭没打算从一个傻子嘴里问出什么,只是确认某件事。
他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房间,低头看着这个与当初的喻皑有几分相似的面容,脸色在逆光中看不出端倪。一旁的追风虽然看不见主子的神色,不过已经做好了这小皇帝死了之后怎么将这件事弄成意外的准备。
让他惊讶的是,自家主子只是抬手稍稍掐住那小皇帝的下巴,往他的喉咙里看了看,果然种了巫童母蛊。
他以魔渊幽火簇于掌中,随即掐上了那个小皇帝的脖子。小皇帝下意识地扑腾,还没几下就失去了意识。
随后元北庭以一种不太温柔的方式将巫童母蛊的子蛊拔了出来。随后松开手,拿着手帕仔仔细细地擦着自己的指间。
他往苏芊尔的地方看了看,问道:“魔渊那边可有进展?”
追风已经忙活这件事有一段时间了,道:“我们的人一直盯着他,可是赤庸已经暮气沉沉,看不出他能翻出什么水花,”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倒是听说赤庸最近身边跟了一个……蛊魔。”
元北庭听见那两个字,眼神闪了闪,从苏芊尔那处挪回目光:“哦?”
世间虽然总是强调着公平,但还是无法否认有所谓天命之说。就像司怀昀身边跟着一个百里落天,就代表着他每一辈子都不会碌碌无为,人间的变革多少都会跟他牵扯出一点关联,不过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就有待商榷。
蛊魔,便是魔渊之中能操控神器魔渊幽火的天命之魔,往届所有的渊主几乎都是在蛊魔中选出来的,蛊魔之间不可相互厮杀,否则就会遭到天道的毁灭。
这也是当初为什么元北庭会任凭赤庸活着的原因,他根本杀不掉赤庸。
俗话说事不过三,那么也不能同时出现三个蛊魔,否则其中一个蛊魔就会遭到天雷毁灭。
不过在当初的魔渊大战过后,赤庸就已经被元北庭封印在了魔渊幽火附近,虽没有了蛊魔之力,但依然有蛊魔之身。也就是他会触发天雷,且没人能杀他。只是不能再争魔渊渊主这个位置。
而蛊魔也不是注定成王,需要通过一场试炼获得魔渊幽火的认同,从而操控魔渊幽火。也只有获得了魔渊幽火的认同,真的成就了蛊魔之身,才能引动天道雷劫。
元北庭一直没怎么搭理赤庸那些小动作,这些年燕风凡驻守在魔渊边境,他就更加不需要去搭理了。
当初赤庸坐拥着数万的魔族大军仍然惨败,已经失了气运,再来一次也不过只是个让人烦不胜烦的麻烦罢了。
不过如果蛊魔的传闻属实的话,他就不能放任赤庸在边境搞那些小动作了。
当初赤庸把自己关在身边,目的也就是打压,不让新诞生的蛊魔夺取渊主之位。到了元北庭这里,他也不可能放任一个有身份威胁自己的蛊魔在外。
这并不是个聊事的好地方,两人出了门,一回到别院,就看见川千央一言难尽地站在门口,不消她说,元北庭就知道里面来了什么人。
川千央悄声道:“我跟太子殿下说了您已经出门了,兴许今晚不会回来。”八大护法所知晓这位的大多数时候,司怀昀还是平津太子,所以他们也就习惯性地称呼司怀昀为太子殿下。不过也有乱喊的情况。
她如今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如果元北庭现在不想见司怀昀,还可以再躲一晚上。
元北庭之前就体验过,无论他在哪里,司怀昀都能找到自己的事实。他百思不得其解,还为此翻找了许多古籍,可惜一一排除后始终没有找到其中缘由。他也是一直归咎于自己没用心藏行踪和司怀昀手段高超。
更何况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他舍不得躲一辈子。
元北庭挥了挥手,几位护法了然退去,整个别院就只剩下了元北庭和司怀昀两个人。
前几天天寒地冻,地面上都结了冰。不过这几日倒是回暖,如果元北庭早上有出门的话,他会看到天边的太阳高照。
不过好在夜晚也是一样的,皎洁的明月印下竹柏影在他墨绿色的衣袂上,像是技艺高超的绣女绣出的活灵活现的绣品。
元北庭推开大门进去,发现庭下隐隐烁烁地坐着那个人。他坐在庭院中那张圆桌旁,一阵湿风刮去一片尘埃,濯洗出一个尘仙来。元北庭远远的能闻见酒味。
他身上有一种久处于高位的孤独感,元北庭这么看着他,忽然就感觉出一种让人恍惚的远意来。
元北庭掩门。
司怀昀知道他来了,另倒了杯酒,偏偏还不给他,轻笑着问:“能喝吗?”
元北庭在他对面落座,难得有种小孩子一般的赌气,还要说:“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两人轻轻碰杯,元北庭的沿口落在下面,这已经是一种下意识的退让。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过去的,现在的,两者纠缠不清,这些事多多少少该给出一个解释,元北庭就开口道:“苏芊尔那边……”
“嘘,”司怀昀竖指嘘声,“不谈公事。”
元北庭目光一滞,轻轻放下了酒杯,满盛的酒水倒印着月色晃荡,他静坐着远望四周葱郁的竹林。
关于他们俩之间的私事,他做不到先发制人,事实上,面对司怀昀,他永远都是被动的。他此时就像一条放在砧板上的鱼,等待着被处刑。
不知何时,司怀昀走到了他面前,阴影将他笼罩住,他的下巴被司怀昀一手捉起来,他准备的一切答案都没有派上用场。
司怀昀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开口竟然问他:“这是哪里借来的皮?”
元北庭实话答:“魔渊底下有一家铺子,专门卖人皮。”
司怀昀止乎礼地收手,道:“带我去看看吧。”
元北庭犹疑:“要入魔渊。”
片刻后,元北庭还是妥协了,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回过魔渊了,上次跟司怀昀去的是长庚域,那里离人间最近,所以人间化的程度也最大。
而他所居的太一山的太一域,还有不少纯粹的魔族。他心里不断比较着魔渊和人间的区别,据渊主陛下不太能作为参考的比较,他个人认为大体上是差不多的,只有些无伤大雅的差别,应该问题不大。
他刚起笔,旁边就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后来就是兵荒马乱的脚步声。大门被推开,是百里落天:“王爷。”
百里落天神色凝重,道:“苏芊尔被刺杀了。”
桃七七是司怀昀特批过来给苏芊尔治病的。因为苏芊尔身上的病特殊,而又经她的手调理了多年。所以她端着药进去的时候,守卫只是稍微检查了一下就放她过去了。
她进去就见到了躺在榻上的苏芊尔。司怀昀虽然囚禁着她,但什么都没缺,也没虐待她。
桃七七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身边。苏芊尔以为她放下药要给她吃,于是颇有些疲乏地摆了摆手:“放着吧,你陪我说说话。”
桃七七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
苏芊尔好像也想起了什么,她好似刚从一场困倦中醒来,笑了一声:“也是,你都投奔平津了,自然跟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她略有些自觉可笑,“算了,我大抵是寂寞疯了,只想找个人说说话。”
苏芊尔又陷入了困倦中,半晌才从这种慵懒中醒来,问道:“现在几时了?”
桃七七的声线几乎柔和:“未时了,药要凉了。”
苏芊尔勾出一抹冷笑:“都要死了,还吃什么药,喻皑还真是虚伪。”
但苏芊尔还是坐起来了,接过药稍微搅拌了一下,将要入口时停顿了一下,就是这一迟疑,让旁边的桃七七立马就爆发了。
桃七七摁着那碗药往苏芊尔嘴里灌进去,然后掐着她的下颌强制让她喝下去,苏芊尔被迫喝了一大口,她被桃七七掐着脖子,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桃七七的眼圈泛红,手臂上青筋暴起,房间里的人在进行一场生死搏斗,但却是悄然无声的,像是一场悲戚至极的哑剧。
突然,桃七七的头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她霎时就被击倒在地,但在她倒地的前一秒,她看见,原本剧烈挣扎的苏芊尔变成了一段枯朽的藤条,来救她的黑衣人们像是早已料到这个情况,随即将这段藤条带走了。
然后,这群人点起了一把大火。
在一座破陋的院子里,一个女人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心口,这毒太毒,她又被迫喝了不少,尽管那只是个替身,但依然跟自己的灵魂与身体相连,她几乎是当机立断地挖下了自己另一只眼睛,直接吞了下去。
吞下去之后,那种侵蚀慢慢停在了她的心口下,血从未愈合的伤口中淌下,像哭泣后流下的血泪。
但这世上其实没有人能让她哭了。
她甚至不再是她自己,而是一段刻骨仇恨的载体。
在无法跟司怀昀同归于尽后,她准备好的种子在这破院中发芽,在这些日子里,她慢慢将自己的灵魂和□□向这边的植株转移,所以才愿意跟司怀昀磨。
司怀昀这老狐狸总是让她喝各种各样的药,她没办法全部转移过来,所以只能放弃这一段。
她都知道,她只是装作不知道。
那药或许能腐蚀其他的移身之法,但这可是妖族神器三妖青藤,就算只是三妖青藤泡过的水所浇灌出来的植株,也不是这种凡俗的药能够完全阻止的。
元北庭和司怀昀赶到时,苏芊尔软禁之地外面已经围了不少人,他们都不敢进去,只等着王爷过来。
里面毒雾弥漫,百里落天设了结界保护起来,从外面看混沌模糊,进入结界才能看清真相。
司怀昀进入了结界,示意他们不拦着元北庭,但元北庭自觉呆在外面,没有进去。
他扫了周围一圈,追风看见自家主子来了。夜色中,追风戴着半张面具,眉头紧皱。他本要认罪,被元北庭伸手扶住,这里人太多,他不想引起瞩目:“怎么?”
追风声音沉沉:“好像是跑了。”
元北庭好像有点意外,但这又是意料之中的,毕竟,苏芊尔已经不能算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了。而她这么多年,有手段把两个帝国都当作她复仇的筹码,不可能还甘心做司怀昀的俘虏。
随即,追风道:“不过……我把七七放了。”
元北庭一挑眉:“放了,”他过了一会儿又想通了,“放了也好,省得她说出点什么来。”
元北庭被司怀昀认出来后,自然是不敢亲手去动苏芊尔。他不是个不分是非的,可却有唯一的一条底线。一想到苏芊尔在他底线上肆无忌惮地蹦,他就容不得她活下去。
桃七七的祖母,桃夭身上的事虽然已经年代久远,但也很容易查。这一条关系查下去,竟然能查到他为数不多的熟人苏芊尔身上去。
不过他并不明白苏芊尔为何要对昔日老友下如此狠手,甚至是不是苏芊尔他也无法确认,不过既然桃七七这么几年查到了苏芊尔身边,想必其中也有些渊源。
不过……管她跟苏芊尔到底有没有关系,他只是想递一把刀,索一条命罢了。
“她……怕是本来也确定了。”追风停顿片刻,闷然低声道:“有人来救苏芊尔,恰巧遇上七七施毒,追杀了她一阵,所以我帮了她。”之前桃七七在施毒时,他也只是在旁边默然围观,在他看见苏芊尔容貌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所有的因果。
说起来多亏了苏芊尔这么多年都保持着年轻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