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话说那天清晨,当寿长生随着曲平儿再次来到那个校场……远远的,就听见哭声阵阵。
只见一群孩子跪在校场中央,正中间围着一个高大男子。那男子双袖撸起,手中还抓着一个大戒方,此时正啪啪打着板子。走近一看,那被打的小孩趴在长凳上一动不动,像是已经晕了过去。可那男子却还在打,手下毫不留情。
寿长生心惊肉跳的看着。
昨日那百乐笙还抄着这大戒方与自己玩笑,没想到今日居然就来真的了。
可令他更心惊肉跳的是……那百乐笙居然就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坐着,全程冷眼旁观。而那莫管事反倒是一反常态的在他身边求情,可百乐笙却无动于衷,神情冷漠的让人害怕。
这也是寿长生第一次对他产生一种陌生的感觉。其实就连之前他假装不认识自己的是时候,他都没有觉得他如此陌生。可这一次,他却觉得自己已经有点不太认识这个人了。
这大过年的,干什么呢!
“住手!”
最终寿长生还是看不下去了,拨开人墙走了进去。走近一看,却惊讶的发现那个被打的孩子竟是小秋官!瞧着他那被打的没了声息的样子,寿长生瞬间怒从心起,“行了!别打了!”
他一把将那男子手中的大戒方挥开,“怎么大年初一的打孩子?也不怕犯忌会吗!他都晕过去了没看到嘛!”
话毕,寿长生看向百乐笙。
他依旧是安坐泰山、无动于衷。
寿长生的眼神中又是气愤又是不解。但他当时没说什么,而是抱起那秋官就往这校场边的耳房走去,边走边冲身旁的人说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叫大夫!”
待入耳房,寿长生将那秋官轻轻放于一张小榻上。此时这孩子已然被打的不省人事,浑身软绵绵的。寿长生低头一瞧,发现他的衬裤上已渗出血来。寿长生连忙拿出今早王富贵给自己带的益气丹以及金创药,回身冲那莫管事吼道:“你站那么远做什么!快来给他上药啊!”
待给他益气丹服下,金疮药涂上,那大夫才慢慢吞吞的来了。给他一阵诊断之后却道:“无妨,只是些皮外伤,你们方才处理得当,我再给他开些滋补的方子,稍事将养几天就好了。”
听他说的那么轻松,寿长生反而不信了,“你们这请的是什么大夫?这孩子明明伤的那么重!当爷眼瞎嘛?糊弄谁呐!”
随后寿长生自己又请了一个他信得过的大夫来,可那大夫看过后却也是这样说。就连开的方子也是大同小异,他这才没话说了。
“寿公子,我们现在去吗?”
当寿长生总算是安下一颗闲心来,转身踏出耳房。前脚刚落,后脚就见那百乐笙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来,满脸笑意盈盈。之前给秋官上药的时候,可没看见他的一丝人影。如今没事了,他倒是又冒出来了。
寿长生看着他那张笑脸,根本无法还以好脸色,只是冷冷一句:“去哪啊?”
百乐笙却似对寿长生的怒气无所察觉,依旧是那么一副不合时宜的笑模样:“还能去哪?当然去你们家绸缎庄啊!你昨天不是答应了我,今天要带我去你们那挑选布料的吗?”
寿长生的眼神愈发不可思议:“你现在还有心思去挑选布料?”
百乐笙闻言却是一脸茫然:“怎么就没心思了?”
寿长生:“你家秋官都被打成这样了,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百乐笙神色愈发茫然:“那有什么可担心的?大夫刚刚不都说了嘛,他没事~”
寿长生:“那你也不能就这么……”
“怎么?”百乐笙见他这样便问:“难不成我今天一整天都哭丧个脸在他床边守着,就能让他这伤好的更快些吗?”
寿长生说不过他,“是不能。”
百乐笙:“那不就成了?”
寿长生气急:“可你这漠不关心的样子,是不是也太……”
百乐笙:“太什么?”
寿长生:“太让人寒心了!”
百乐笙乐了:“寿公子,我竟不知道你何时生出的这般菩萨心肠?”
寿长生一听,愈发来气了:“你甭管我有没有菩萨心肠!我只是在就事论事!说到底,你可是这一班之主啊百乐笙!你怎么能对自己班子里的人如此淡漠!如此不管不顾呢?”
或许是终于装不下去了。
寿长生看见他终于渐渐收敛了笑容。
“过年呢,寿公子。”他一抬眸,忽然盯着寿长生正色道。
寿长生:“你也知道这是过年?”
百乐笙:“估计这年一过,没几天就要恢复比赛了,咱们这样消消停停的好日子可没几天了。”
听到这个,寿长生瞬间沉默了。
只听那百乐笙继续说道:“您这几天开开心心的在我这里养病不好吗?乐笙是在尽力去招待您的。所以就别浪费时间在这种小事上了吧?”
“小事?”寿长生原本心头一软,刚想松口。但后来一听他后头那一句,就又忍不住对他黑下脸来:“百乐笙,那孩子原本身子骨就比较弱,如今被你们这样打,你管这叫小事!”
百乐笙哼笑一声,盘着双臂往旁边的门板上一靠,道:“不然你想怎么样呢?”
寿长生见他这副“你奈我何”的嘴脸愈发气了:“我就想知道!这秋官他到底是做错了什么,竟能让你对他下那么重的手!”
百乐笙却轻飘飘一句:“他有一句戏词总唱错~”
“什么!”寿长生原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听是这个,愈发哭笑不得:“就为了这一句戏词?你就在大年初一这么打他!你简直……”
百乐笙扬声打断道:“一句戏词?这一句戏词对于您来说当然什么都不是。可对于他来说,却是自己吃饭的家伙事儿!可他到现在了,却连自己的饭碗都端不稳,他难道不该打嘛!”
寿长生一听,立即回呛道:“可是他还那么小!昨儿个还受了那样的惊吓!你就不能对他多些耐心吗,百老板!”
百乐笙却是满脸的不耐烦:“戏是打出来的,寿公子!您难道没听过这句话吗?”
寿长生嚯地一声,终于有些明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百老板竟是经常这样对他们大打出手啊!我说这些孩子怎么一个个的胆小成那样!昨天我还以为是那莫管事搞的鬼。可没成想!如今一看,原来是你啊!”
百乐笙冷声一哼:“是我又如何?他们既进了科班,就应该知道我们这进门的第一条班规就叫做‘打死勿论’!他们一个个的身契可都白纸黑字写着的!我身为班主,怎么就打不得了?”
寿长生见他如此理直气壮,愈发气道:“那你们下手也得有个轻重啊!这些孩子还都那么小,打坏了怎么办!你在旁边看着不心疼嘛!”
百乐笙笑了:“放心,我自然是不会将他们打坏的。再怎么说都养了那么久了,银子也投入了不少,若是就这么打坏了,损失的是我自己。这其中轻重利害,我比你清楚,寿公子!”
寿长生瞬间哑了,惊讶的半晌才道:“好你个百乐笙,你还真是个守财奴啊!听你的意思,这些孩子对于你来说,就是桩生意是吗?”
“不然呢?”百乐笙不答反问:“要不然你当我这儿是救济所呐?我既花那么多心力养着他们,自然是指着他们来日能为我赚钱呐!”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寿长生气得拳头一紧,登时很想给他一拳。
可任寿长生如何恼怒,那百乐笙都依旧是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靠在那门板上阴阳怪调道:“寿公子,我可不是你~那些孩子更不可能是你~他们比不得您身娇肉贵,是打不得,也骂不得。也没有您那养尊处优的命!”
寿长生:“所以就活该挨打是吗?”
百乐笙:“是啊~他们既是想在我这个戏班子里讨生活,就得挨得起这几板子!”
寿长生:“你!”
百乐笙:“其实何止是我们戏班,你去外面打听打听!看看其它的戏班里的孩子哪个是没挨过打的?其实只要是混这个行当的,挨打那都是家常便饭的事儿!您倒也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寿长生:“我大惊小怪?”
百乐笙:“难道不是吗?你就去问问如今哪个能成角儿的,不是抗揍抗出来的?别说有没有犯错了,就算你没犯错,也要挨打!”
“什么!”寿长生愈发不可思议。
百乐笙哼笑一声:“怎么?你怕了?你之前不是还说要进我们戏班的吗?那么如今我就告诉你寿长生!你要是敢进我的戏班,我管你是什么公子少爷,你该挨的打也都一下不会少!单就那一个虎跳,你总共就得挨三下!跑虎跳,起腿就是一棍子!起手又是一棍子!站稳了屁股蛋子再加一棍子!一个虎跳,三棍子!棍棍结结实实!我就问你受不受得了啊大少爷?”
“你这厮简直是……”
寿长生拳头瞬间又紧了。
这次他是真的很想先揍揍他了。
却见那百乐笙依旧在那小嘴嘚不嘚的说着:“没错~这都是必须要挨的打!做错了要打,做对了也要打!犯了错要挨打,不犯错也要挨打!有句话说得好啊~犯错挨打,那是长教训!不犯错挨打,那是长记性!所以如何啊寿公子?您或许是过的太舒坦了,如今是不是也想长长记性?”
寿长生强忍怒气:“百乐笙,该长记性的不是我,你是忘记你小时候是如何被打的了吗?”
百乐笙却点点头笑道:“是啊~你看我小时候都被打成什么样了,现在不还活的好好的吗?”
寿长生:“所以你受过的罪,如今就必须得要让他们再受一遍,你才会开心是吗?”
“是!”百乐笙想都没想就应道:“又想成角儿,又不想挨打,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寿长生面色愈黑:“百乐笙,没想到你竟是这号人!”
百乐笙一耸肩,“我又怎么了?”
寿长生:“我原以为……你过去既然遭过那些罪,如今肯定就会推己及人,会对那些孩子好一些,这世上教导孩子的方式又岂止打骂这一种!没想到你竟还要把这种陋习延续下去!”
百乐笙:“这就是戏班子寿公子!我养的是一群学徒,不是祖宗!就连书塾里的教书先生遇到不听话的学生,都还用戒尺打手心呢!就寿公子您这德行的……”百乐笙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着寿长生:“怎么着?如今教训人的话一套一套的,竟忘记了自己小时候屁/股开花的滋味了?”
寿长生:“……”
他这一句话,瞬间让寿长生想起自己儿时在宿山村的时候,有一次因为上课捣蛋被教书先生逮住啪啪打手心的事。打得两只手都红红肿肿的,回了家还外加一顿父亲的笤帚炒肉当宵夜。这些事他当然是知道的,因为他当时就在旁边!
往事不堪回首……
如今他却又故意提起来,简直像是火上浇油一般。寿长生登时就炸了!
寿长生面色铁青:“百!乐!笙!”
百乐笙下巴一扬:“怎样?”
寿长生:“你别以为爷真不敢揍你!”
“你揍啊~”百乐笙一听,干脆乐呵呵的主动凑了过去,直接将头往寿长生的胸口上蹭,边蹭还边言语挑衅道:“来啊~来嘛~揍啊!来揍我啊!你倒是动手啊~有胆你就打死我啊~”
“你个死无赖!!!”寿长生直接气得上手去掐他脖子:“爷都懒得揍你!爷直接掐死你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