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散朝,应常怀抱着笏板,自大殿而出。
尹征在殿外候着,替他披上大裘。
“大人,陛下没说什么吧?”
胡尚书死在天悦阁,灭火的百姓都见着了,众口难掩,姚京一时人心惶惶。
早朝便跟打口水仗似的,礼部、步马院、审刑院……轮番上阵,御史台那群老不死的跟闻见腥味的狗似的,吠了一早上,恨不得撕下一块肉来,仿佛杀胡琦的人是应常怀一般。
尹征在殿角听得心惊胆颤,生怕天子一怒,流血千里。
但不知为何,徐舒托着下巴听地兴致盎然,最后一改常态让他戴罪立功,棍刑都没上。
不过没事便好,尹征松了口气。
肩上的烧伤隐隐作痛,应常怀语气差的很:“周琼呢?”
尹征:“在东宫,白桑守着她。”
应常怀冷笑一声:“是该守着,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害了太子,陈照月一万个脑袋也不够赔。”
当时的境况,他执意封门烧周琼,怕是被狠狠的记上了一笔。
隔着门都能感受到她怒骂时的愤懑。
应常怀细细品了品她临死前的话,手指不自觉的。
未婚夫……
是姚京人?还是在吴地?在姚京为什么不成亲?在吴地为何要来姚京?
应常怀敛去眼底的锐芒:“太子为何要保她,打听到了吗?”
尹征垂首:“赵大监口风严密,没能探听到。”
应常怀轻哼一声,直觉其中定然有极大的变故。
他正思索如何破局,余光无意中瞟到殿角一人须发花白,身着三品及以上才能穿的深紫官服,头戴貂蝉七梁冠,腰授金鱼袋,朝他缓缓走来。
那人身量挺括,若风中劲草,步步坚稳,有沉璧之性。
待人至身前,应常怀恭敬深鞠一礼:“老师。”
太傅何素,太子亲师,曾在国子监当过经学博士,应常怀曾得他照拂,恩情深铭五内。
近年来关于女将争论不断,何素无意陷入党争,刻意淡了与他的联系,此刻主动来寻不免让人惊讶。
何素耷拉眼皮:“同他们吵了这么久,是有把握了吗?”
方才朝堂上,多司联合攻讦,应常怀面上毫无示弱之色一一回舌,旁人许是觉得他狂悖成性,为了那点子傲气不肯认错,但何素清楚他从不做自不量力的事。
应常怀心知逃不过他的眼睛,含蓄道:“五分罢了。”
何素道:“嘴上五分,心中怕有八分吧?你的底气是谁?大理寺?”
近年来陛下偏重大理寺,先是将刑部下的详议司并入大理寺,后又拨给大理寺几宗案子试水,蛊师案成与不成会对未来两司抗衡起到间接的影响作用。
文期若也许也不喜欢应常怀,但这件事上利益一致,有这位大理寺卿……哦应该说,有这位郡马在,刑部讨不到好。
应常怀但笑不语。
纵使他这般胜券在握,何素依旧放不下心:“下一步如何查?”
“从天悦阁入手,询问胡家马夫胡尚书的行踪,缩窄蛊师作案时间。 ”
何素问:“若是查案途中遇到了案犯蛊师呢?”
“调派衙役、士卒,抓捕。”
“若是他拘捕反抗呢?”何素最担心的就是这点:“你们制的住他吗?”
在蛊师的传言中,甚至有能人以一敌万,士卒不过是比寻常百姓更强健些,若要真对上怕是不够看。
“况且你说衙役士卒,大理寺没有自己的军队,抓人是巡检司的职责,沈濯方才还在大殿上列出你十条罪状,难不成你指望他会听令?又或者说,你觉得卉罗司是精铁做的,能当盾使!”
“先是严高唐,后有杜蘅青,刑部折了两位大人,里子面子都不好过。顾秋声走大运五十岁前还能感受下刑部主话人的威风,可偷着乐是一时的,他必须早日从你身上找回场子,向其他人证明他的能力,届时你又该如何?”
何素担心道:“辞仪,我那么多学生里,属你最聪明,也属你最不让人放心。”
把一个出尘之人逼出这样的话,应常怀抖了抖袖子,再行一礼:“让您费心了。”
说归说,从不改。
何素叹气道:“知你不喜这番话,但老头子还是要讨人嫌——凡事多忍忍,你祖父就剩你们两条血脉,不顾自身也要想想你姐姐。”
应常怀垂首静静听着他的教诲,一副谦然受训的模样。
何素:“……”
这姿态太熟悉了,整个身体表现一句话——啊对对对对!
耳边叨叨的声音忽然消失,应常怀抬头,何素盯着他头顶:“老师,我发冠没正吗?”
何素忍着气:“……我看你头上长了两只牛角。”
“……”
应常怀悻悻收回理发冠的手。
在他无奈于长辈关怀时,宣止盈正受召传唤,随着婢女接引前往太子书房。
从檐廊向外眺望,黄琉璃瓦重铺歇山顶,檐角高翘,斗拱飞檐,琉璃走兽,枋下浑金云雀,围廊以和玺彩画,好是富丽堂皇。
东宫以位皇宫内东北处而名,分外中内三殿,中殿专为太子处理政务之地。自外殿入千神门,走过廊庑折南前行数十步,见石碑亭一座,复而向南,见朱红硬山顶连屋。
婢女垂首敲门,宣止盈听见门内传来一声‘进’。
那声音绵润如柳絮,待进门抬首,太子与她想象中威严苛刻的样子相去更远。
基于徐舒斑斑劣迹,她以为太子改孔武有力、身高八尺、说一不二……起码要有上位者的气势吧。
但面前的人,却没一点能沾得上。
他背后是一扇花鸟屏风,手里端着盏白瓷骨碟,笔墨纸砚毫无章法地摆在酸红枝长桌上,金蝉镇纸压着刀澄心纸,狸奴捉蝶图才画到一半。
硬山顶的连屋被打通,酸红枝书架塞满了旧书,墙上挂着的全是惊世佳作。
徐暇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她笑:“周姑娘。”
一点儿傲气都没有,好像……还有点羞赧?
宣止盈忙行礼。
不管怎么说,他都救了自己。
博山炉中徐徐燃起白木香,一名小婢进来奉茶,捧过徐暇手中的画碟,收拾桌案上的毛笔,蹲在青花大瓷缸旁洗笔。
徐暇在一旁的青花水盂中洗手,透净的水混了彩颜,染出浓艳的黑。
宣止盈先开口:“听说太子殿下身体有恙?”
储君中蛊事关国运,陈照月刻意吩咐白桑提点她少言。
徐暇眉心略显忧愁:“他说你会解蛊。”
他说?
宣止盈嗅见了踪迹,追问道:“殿下您见过他?是男是女?身量如何?相貌如何?”
徐暇一时说不出话来,含糊道:“我……我不记得了。”
宣止盈暂且不管心中疑云,循循善诱:“那您对他还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吗?”
徐暇回忆着,复诵道:“及冠男子,嗓音低柔带笑……高我三寸左右,人太多了,一眨眼就见不到了。”
说到最后,他看向宣止盈:“中蛊了,多久会死?”
宣止盈:“……”
她也很想知道。
小婢洗笔的哗哗水声中,宣止盈斟酌着劝说:“殿下,您是储君,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这蛊是新蛊,暂且没有解药。”
“可他说你会解,只要你把解药给我,千金还是爵位,我都可以替你问父皇要。”
“殿下,我也没见过这种蛊……”
“那他为什么说你会解蛊?”
“……”
宣止盈暗暗掐紧了手心。
好问题,她还想知道为什么呢!
“他说了我的名字吗?”
不是这样,徐暇也不会听到白桑禀告时出言保她。
徐暇回忆道:“原话是‘若想活命,寻卉罗司周琼’。”
太奇怪了。
宣止盈眯细了眼。
周琼是她的化名,姚京知道此名字又知晓她蛊师的身份,不过双手之数,剔除白桑、陈照月、应常怀、尹征、贺采词、赵仵作后所剩无几……
他点名道姓,又将徐暇牵扯进来,像是……
宣止盈不确定地想,像是给她找个靠山?
“没点思绪吗?”
她的思绪被徐暇惊疑不定地声音传打断。
他略略捏着袖子,退了一步:“仔细想想,说不定他什么时候把解药给过你呢?”
宣止盈无奈道:“若是我真的有解药,应大人就没机会点火了。”
徐暇忧心忡忡,背着手不说话。
小婢从书架后面捧出叠软巾,转动笔管,一一弄干,又以丝绸包裹笔管,捉绳挂在酸枝笔架上。
她的手法很是熟练,笔尖如山峰,每一根笔毛都妥帖地聚在一起。
宣止盈敏锐地察觉了他的不愉,试探道:“虽然现在没有解药,但我解蛊经验丰富,若是殿下信任,可以试着制。”
徐暇点头:“自然,你做好了药给……”
“啪!”
笔架忽然倒塌,连着上面挂着的羊毫、狼毫、鼠须笔都摔下桌,竹制的笔管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
徐暇闪过心疼之色:“你干什么——”
“奴婢知错,求殿下饶命!”
小婢扑通跪下,伏身颤抖。
徐暇疾步绕过来,带气拨开她:“走开。”
小婢跌倒在地,取来丝绸递上,徐暇用丝绸包裹好,仔细察看每一只笔。
宣止盈见状不便再呆,便提出告辞。
徐暇分神瞅了她一眼:“反正就这样,有事喊……喊绵玟。”
旁边神色慌张的绵玟站起来,让她认清楚。
宣止盈点头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