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压下来,场上明亮的薪火跳起半丈高。黄昏时,便有不少着青色道袍的人入了场,这边有为村人卜卦算命的;那边有在水边念咒,引渡亡魂的。
辛拓的兵士绕场一周地暗伏着,崔宜独自步入场中,泰然自若,唤一声“道友”,凑进道士堆里,询问他们都是从何而来。
道士不比僧人有度牒,有时,披上道袍,便能称是玄门中人,脱下道袍,又种田的种田,读书的读书。冯国境内,多的是野观,如紫薇观一样,被官府登记在案的反而少。
向这些道人追根溯源地一问,才知他们原先都是黄庭教下教众,因官府打压,分裂出好几派,为行事方便,平常都不着道袍。近日,总教一位天师忽发了一道密令,召集四周的道士来这山村,与七月半之会。
崔宜心想,这是少姜掩人耳目来了。
她细点过数,场地上的道士约有十来人。近年官府打压得紧,这些人为了一道密令,竟不顾自身安危,重新穿上道衣,前后地赶了过来。荆州平稳的水面下,究竟还有多少暗流?
“叮啷啷——”是优伶手中的铜铃响,一声一声摇落在古老的歌谣里。风烟时浓时淡,到处都是烧火的味道,烧木柴、烧黄纸、烧线香。崔宜不着急,也捻一卷黄纸,走到水边,在烟气与火光中蹲下,拿橘红的香头燎燃了纸。
她先祭悼母亲,随后,她想起了令燕。
在很久之前,她想起令燕,已不再会哭泣。
一半脸沉在河水蓝蓝的凉气里,一半脸被火光烘得明黄。忽然,有人与她并肩蹲下。
一侧头,正见一个青衣的女冠,和她一样,梳着一顶圆包包的发髻,横簪一条木钗,连身形都与她十分相像。唯一不同的是,这女冠脸上盖着傩戏的木面具,黑洞洞两孔眼睛,唇舌涂得朱红。
“道婴道长。”那声音如春风柔滑。
“少姜娘子?”
对方轻点一下头:“好久不见。恕我只能这样来见你。”末了,她从腰上解下一只一模一样的木面具,递给崔宜,道:“只怕我们已被人盯上。还请道长戴上面具,遮掩一二。”
崔宜心道,要是真有谁在盯着,那只能是辛拓。
但为表诚意,崔宜还是接过面具,覆上脸颊,拗手系紧脑后的绳绦。
少姜牵过她的手,一同起身。
余光被挡,眼前一半都是黑黢黢的,从孔洞中看,夜晚的火光如尖锥刺入。仿佛商量好一般,四周的道人们竟也三三两两地扣上面具。
两位女冠并肩,在衣袖与脚步中穿行,借吟诵与歌唱声掩盖谈话。
“我本以为此事已无望,但还在州衙里的道友告知我,府上请来的人竟是道长,便又生了妄想。我实在是没有旁的法子了,还请道长助我一臂之力。”
“少姜娘子,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道长,还请你劝贺兰夫人入乡随俗。”
崔宜脚步一顿,她道:“贺兰夫人生性固执,又颇以家乡风物为傲。她是恐怕是很难改的。”末了,她又问:“不过是吃什么、穿什么的细枝末节,你们为何就不能与她相安,彼此互不干涉?”
少姜却道:“道长,此话你该向贺兰夫人讲——”
她道:“她尊为刺史夫人,不须发一言,趋炎附势之徒为了搏她开心,也会改了左衽,披下头发;道长,你也知她固执,若她哪一日心血来潮,你怎知她不会强令荆州域内的百姓弃了祖宗传统,去学她胡地风气?”
“于是,你们便上刺史府,造出那些怪事,就是为了吓唬贺兰夫人,使她脱了胡服,扮作一个汉人?”崔宜失笑,她道,“凭少姜娘子的聪慧,也该知道,这办法会适得其反吧?”
少姜不急不恼,只是道:“贺兰夫人想叫荆州移风易俗,只需要骑上马,捎几个随从,在城中遛一圈;道长想让贵人们言听计从,也只需要搬出贵观或是尊师的名号。但寻常人想要只言片语上达天听,那得剐下一身血肉来。道长嫌我们的办法不灵光,却不知道,除了借鬼神造出怪事,我们已没有旁的办法了。”
“可为此事根本不值当!”崔宜道,“少姜娘子,三年前,你可不是这样,把胡汉之别如此放在心上。”
“……时过境迁罢了。”
两人已走到篝火下。火焰高涨,点点炸出星来。
“如果去刺史府的不是我,你们随后要如何?”
“刺杀。”
“你们当真是疯了。”崔宜摇一摇头,从面具眼孔里,她扫看场上的道人们,“少姜娘子,这些人曾是你们黄庭教下的道众。脱下道袍,他们可能种着几亩田,养着几只鹅与鸭,童子坐在他们膝上剥柑橘。我不知他们是怀着怎样的心加入贵教的,只是,你一条密令,他们便披上道衣,四面八方地赶了过来。你忍心为了争个虚妄的对错高下,叫这些人血流成河?”
面具下,少姜不再说话。
停了一阵子,崔宜从怀中取出乔媪为少姜缝的布履,道:“少姜娘子,你曾在刺史府上停留过。这是乔娘子为答谢你教她小儿习字,专门为你纳的。到时,荆州胡汉纷争一起,照贺兰夫人的脾性,她势必会将本地的仆从杂役全数驱逐出府。乔娘子离了府,领着一个小童,天地茫茫,能依仗谁去?”
见少姜并不来接,崔宜一把拖过她的手,把鞋握进她掌中:“少姜娘子,经了胡庄与刺史府两桩事,我晓得你有办法,又得人心。还请你回贵教,替这些人斡旋。”
末了,她又承诺:“我回刺史府上,也会想法劝导贺兰夫人。但她的心意不是一时能改变的。只求你与贵教能忍耐……”
“道长,”布履被少姜攥得曲起底来,“刺史府中这一众事,已是我周旋后的结果了。我拖不住了……”
忽然,一片蓝印印的刀光劈来,少姜向后一躲,但手里的布鞋仍被削去了一个尖。
崔宜一看来人,惊愣在原地。
火焰腾空,歌吹弥天。分明见——朱红头绳,双环望仙髻,一模一样的鹅蛋脸,一模一样的细眉吊眼。却是应该侍候在刺史州衙的阿那双姝。
在水边,少姜说已被人盯上,崔宜以为是辛拓,想不到,她竟说的是这二女——贺兰夫人最亲信的手下!
这几日,贺兰夫人从不过问,崔宜还道是她没有放在心上。谁知,她竟是铁了心,一定要追究到底,甚至连崔宜也不相信,径直派来阿那双姝跟踪。
崔宜不知阿那双姝探出少姜多少底细,最坏的情状,莫过于她们知道全了刺史府上怪事的真相,也明白少姜和黄庭教就是始作俑者。
一瞬间,崔宜的念头转了九九八十一道弯。
正待要开口解释,谁知,阿那双姝把眼圆睁,两两拽着刀,就向她砍过来——这又是为何?容不得细想,崔宜顺手,着力一抽,掣出一条烧燃的木柴,来挡二姝的双刃。
星火四迸,刀口拨偏半寸,崔宜虎口震得发麻,赶紧丢了木柴。肩上点点刺痛,低脸一看,忙伸手去掸——柴上的火焰已在她的衣裳上溅出几孔小洞。
“劈里啪啦——哗!”
那篝火架失了一根支柱,晃了两下,竟轰隆隆地砸倒。火焰立马流成一条狰狞的河。阿那双姝被截开,崔宜也借机后退。
人群惊喊,四散逃避。
把刀鞘拨开挤撞的村人,阿那双姝齐齐跳过火河,紧追崔宜不放。
难道相比作乱者,阿那双姝更痛恨叛徒?崔宜想不明白。但动了刀剑,就不是讲理的时候。因仗着辛拓掠阵,又怕少姜生疑,她并未携带任何武器护身,到了此时此刻,只有逃命的份。
突然,一只手臂伸来,揽她的肩,用力一带,叫她躲开冷锐的刀尖。下一刻,她只觉耳边一凉。“呲”,绳子断了,面具跌下去。面目轻松了,迎上夜晚清凉的风。
身侧,是辛拓收起钢刺,冷看阿那双姝:“你们追错了人。”
阿那双姝见是崔宜,也霍然瞪大了眼睛。方才,场上人影绰绰,双姝不留神,未见崔宜把青布履交给了少姜,陡然见少姜拿着鞋,便以为她是崔宜,而崔宜是少姜。
她们一刻也不迟疑,扭头就去寻少姜。
崔宜也张眼四处一望:场边,辛拓手下埋伏的兵士一个个,执着刀剑,挽开弓箭,全立起来,似凭空拔出的、黑沉沉的树木,牢牢固住场边,不许人离开。而篝火旁,她曾与少姜一同站立的地方已空无一人,只有火焰抓附着木柴,毕剥地烧。
“妖人!出来!”
阿那双姝寻少姜不到,一圈圈地在场上巡索,这一头把刀子去挑傩戏人脸上的面具,那一头喝令一个道士站进光亮里。
这边,辛拓已松开崔宜,在她身畔立着,隔岸观火一般,道:“你没瞒住,怎么办?”
崔宜紧着脸,道:“此事是我的疏忽,我自一力承担。”
半晌,还不见少姜踪影,阿那双姝亮出令牌,径直喝令戍兵:“我等奉刺史之令,前来捉贼!还不快把场上这些道门的妖人统统抓起来!”
场上村人们肩紧挨着肩,一听此话,脸上都是惊惶。但戍兵仍直挺挺地守立。他们听的是辛拓号令,就算是刺史本人来了,辛拓不动,他们也不会动。
“居士!”崔宜跨一步,站出来,“这场上道人与贵府上的事无涉,也全不知情。刺史若要问责,问我一人即可!”
“哼,你——你身为紫薇观的弟子,却与妖人为伍,回到府上,看你怎么向夫人交代!”阿那双姝把眼看向辛拓,“戍主,这些妖人犯上作乱,你难道就听之任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