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桓夫人与唐慎返程。崔宜骑马相送到前坞。两个年少女郎,握着手,叽叽喳喳说了许多话——主要是崔宜在说,唐慎只点头摇头——才依依分别。
而后,照常去拙讷楼,掩了门,下洞府去读符箓。越读,想到近日的事,崔宜嘴角越是往下撇。
“师姊,”她叹一口气,向袁不忌道,“师傅的符箓记得也太任性了。”
“唔?”袁不忌正把门牙“咔咔”地啃毛桃的皮。
读了几个月的符箓,崔宜总算摸清:众妙记符箓,大事寥寥几笔,人物也点到为止,她最爱写的,是一些没头没尾的怪事,譬如龙慈险些淹死在淮安的河里——这事说小,也不小,说大,似乎也大不到哪去,毕竟龙慈还生龙活虎的。轮到唐慎,她又只字不提。要崔宜来写,口吃、神力,一样不落,都得记上去。但凡众妙师傅之前写了,她也不至于冒冒然冲出去救人。
说给袁不忌听。袁不忌点一点头,扒拉了一支笔,抛给她,道:“那你也来记。”
铺一张黄纸,崔宜捻着笔,细想一阵,落下第一画。
阶前的火烛毕剥地烧,暗河汩汩地流。洞府外,浑仪分割移动的星斗,拙讷楼中明了又暗,暗了又明。袁不忌啃那一只桃子,觉得滋味很好,遂留了核,埋在楼旁。那核钻出芽,引出枝,缀了新叶,开了粉花,甸甸地结出果。
山色青过又红,红过又白,而后复转为青。寒暑交替,又是两载。
“咚咚咚——”
有人拍打拙讷楼的大门:“敢问众妙道长是否在楼内?”
门内无应。
“咚咚咚——”又是一阵用力的叩敲。
“阿妹,你把门闩砍断了,我们进去。”
“好。”
——“你们哪来的!敢在紫薇观造次!”
拙讷楼前,两个女郎身穿连珠纹的齐膝胡衣,一人腰悬宝刀,另一人则已抽出刀来,蓝印印一片光,插进两片门扉当中,要削断门后木闩。听到背后叱问,二人一同转身,朱红头绳,双环望仙髻,两张鹅蛋脸,细长眉毛,吊梢眼,一模一样,竟是一对双生子。
须膺与几个女冠立在石阶下,见两人情状,都是又惊又怒。
那插刀的女郎抽回刀来,收刃入鞘。两人动作整齐,互为影子似的,一起向阶下女冠们行礼。“阿那环,”“阿那珠”——“奉贺兰夫人之令,请众妙道长出山,降伏邪祟。”
“贺兰夫人?”女冠们面面相觑。
两岁过去,冯国的局势又有些许变化。首先是冯帝病重,太女当仁不让,代为摄政,新近便换了荆州的刺史。这位新刺史,与众多冯国官员一样,胡汉混血,没什么大稀奇,可偏偏他的夫人贺兰氏,与玛谷公主同出一族,身份尊崇,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胡人,凤凰台裁撤前,还曾是最末一批被选上的女官。
北荆州汉人居多,保有汉地旧俗,贵族女眷简静,年青的或许活泼些,但年长的都常闭在院子里不出门,但这位贺兰夫人却爱披着外衣,高高地骑在马上,缀一队扈从,从鳞次屋瓦间巡视到青山绿水处,英姿昂扬,引得一众大户女郎纷纷效仿,今日结细辫,明日饮酪浆。
由于刺史的督察之责,这位贺兰夫人并不与豪强大户交际,众人模仿,视若无睹,便是紫薇观这等胜地,也从未探访。谁知一来,来的竟是她手下两个胆大包天的侍女,声称要除什么邪祟,在观中四处寻众妙不到,居然要斫断拙讷楼的门闩,闯进去找人。
“请我观观主出山,贺兰居士怎么不自己来?”
阿那双子异口同声,反问:“这等小事,为何要夫人亲自来?”
众女冠气得发笑,正要下逐客令,那拙讷楼的大门却被人从里掣开了。
青袍乌髻,簪一根荆钗,绒绒的碎发,衬一张明润的脸,修长眉毛,黑刷刷的睫毛底下是一双清泠泠的眼睛。她走出来时,步子又匀,又健,身上衣袍如风如水。正是十八岁的崔宜。
崔宜并未理睬阿那双姝,而是走下台阶,于众女冠面前立定了,作一揖,道:“各位师姊,师傅吩咐我招待来客,师姊们切莫为此耽误了自己的事。”女冠们闻言,怒横一眼阿那双姝,又把手来搭她臂膀,凑近了,低声嘱咐了她两句,叫她小心行事,崔宜都认真倾听,把头点来。
女冠们散去,阿那双子眼盯着崔宜,把头攒近,用胡语交谈了两句,又分立开,相问:“敢问道长可否替我二人请众妙观主出山?”
崔宜把眼看一看左边的侍女,“环居士,”又看一看右边的侍女,“珠居士,”——二姝对视一眼,各自都是惊异。平日里,贺兰夫人不慎,都会混淆她二人,但面前这个年青女冠与她们初见,便叫对了她们各自的名字——“众妙师傅已入山闭关,贵府上的事,可交由我排解。”
“夫人说了,一定要请到众妙道长。”
崔宜旋身向山下走。
二姝见状,迟疑片刻,随在她身后,问道:“道长是引我们去见众妙观主么?”
崔宜不接话,只是道:“请二位居士跟上。”
二姝当她默认,不再多问了。
崔宜行至袇房,取了一张铁弓出来。那弓通体黝黑,一根弦又直又亮,仿佛空气中裂了一条隙。弓身手握的凹处有一管缺口,正是箭杆粗细,像一处标记,供人把箭矢搭准。
阿那双子见她步入山林,穿林拂叶,也只得随上。走了一盏茶功夫,迎面遇见个男冠。崔宜与之攀谈几句,男冠转身离去。
双姝又问:“那位道长可是去禀告观主了?”
崔宜道:“稍安勿躁。”
又待了片刻,松柏下,走来一个白袍的青年。远远的,他见了崔宜,笑了一下,样子如平林月出,豁然光明:“去几天而已,放你那儿算了,我又用不着,免得你回来又找我借。”
“在清师兄你这么慷慨,”崔宜拱手笑着谢他,“我都不好意思了。”
在清是冯帝在紫薇观修行的幼弟,双姝听他名号,心中明白,遥遥地施了个礼。
崔宜回袇房置放铁弓,又下了台阶,穿出山门,行至山脚,又挽了缰绳,翻身上马。双姝惟恐跟丢,也忙召来自己二人的坐骑:“道长该领我二人去寻观主了罢?”
崔宜回眸,舒长眉毛,微笑道:“再行一程。”
在人家的地盘上,双姝不熟地形,也只得跟着崔宜。马兜了个圈,向前坞驰去。这是来时的路,双姝心中奇怪,又问。崔宜放缓马,扬眉拗回身,问道:“居士不信我?”
一句话,又把双姝堵回去。
入了村落,崔宜下马慢行,双姝也牵马跟随。至信娘家,崔宜敲开柴扉。
双姝都探头来看:“观主在此处?”
谁知里头迎出来个青绿腰带、藕色衫子的女子,却是龙慈。崔宜立起手掌,把双姝拦在门外,道:“居士稍候,容我向师姊问一问话。”
双姝只当她是确认众妙方位,便垂手等候。崔宜伏在龙慈肩头,括手,在她耳边轻声讲了两句话,又撒娇样地说:“师姊一定要关得快一些,关得牢一点!”
龙慈看一眼阿那双子,抿嘴忍俊,把头点了两点,道:“我明白了,你放心去。”
告别龙慈,离了村落,行到前坞大门。门下开孔,供人马通过。崔宜打马跨过这小门,双姝终于忍不住,问道:“众妙观主不在观中?——道长怎不一开始就同我二人说?”
崔宜招呼她二人跟上,道:“二位居士恐怕寻不到。”
双姝座下马匹刚迈蹄越过小门,“砰”,那小窦便霍然在她们身后合上。陡然被关在门外,双姝一惊,手已按上腰间佩刀,向崔宜怒视道:“道长究竟是不是引我二人去见观主?”
崔宜调转马头,故作讶异,道:“我几时说过要带你们去找众妙师傅啦?”
一回想,从头至尾,这年青女冠只是要她二人跟上,从未提过一句目的,她二人误解,也毫不澄清,眼下见这情状,摆明是要把她二人赚出紫薇观。二姝恼极,“欻”、“欻”两声,抽出刀来,指向崔宜,道:“你耍什么心计!”
刀锋离面不过尺余,崔宜毫不改色,只是叹气道:“我一见二位,就同二位讲明了:众妙师傅遣我为贺兰居士分忧。”她把“我”字咬得重重的,生怕这莽直的二人听不明白。
“夫人说一就是一,要观主来,就必须是观主来!”
“贵府上是否有鬼夜哭?”
“……你哪儿听说的?”
“是不是仆从接连暴毙?”
阿那双姝目光惊疑。崔宜看在眼里,明白自己的这一招奏效了。这阿那双姝把刀指着她,她倒是无所谓,可这二人来请众妙师傅,却没有半分崇敬之心,在观里亮刀子,砍拙讷楼的门闩,完全是胡作非为。
刺史宅中出了如此多不祥之事,本是严诫流播,她偏要当面点破,好叫二人知道,紫薇观的名头可不是盖的:“还有一项,贵府庖厨里,是否还从鱼腹中剖出了血书?”
“知道这么详细,莫非是你们捣的鬼?”阿那双姝瞪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