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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风雨斜双鸥(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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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慈是冬至时回来的。

冬至,紫薇观向来要做祭祖的法会,在祖师殿前设道场,前坞广开山门,普施八方善众。弟子们熬煮赤豆粥,又替信众画黄箓。缸大的铁磬被抬出,击声洪远。众妙道长着杏黄道袍,一手捏法铃,一手擎宝剑,在殿前踏步诵经,弟子们有随其后行踏的,有盘坐和其声的,有垂手侍立的。信众们拱着黄箓,在一旁闭目低祈,末了,把携来的果脯、米粮布于供桌上。

这些信众从四面八方来,有的数月前便启程,跋涉至紫薇观,只为祈一个吉祥如意,其中少数会久住客堂,直到年节前后才返程。

到这个时节,也没有什么“山南”“山北”的规矩了,众弟子们齐心协力,被师傅领着,办这一场法会。在清同其他弟子一般,也在道场里吟经,念到一半,张开眼睛,冲草棚下帮手施粥的崔宜眨眨眼。

天很冷,呼气成雾。崔宜把着铁勺,在锅里熬搅,整张脸都埋在热气里。撒开手,抬起脸,眉上发梢的水珠子立马结成霜,手也被冷铁冰得通红。掬了手,往掌心里呵一呵气,崔宜应一声师姊的唤声,又忙捧了粗瓷碗,递于与会的居士。

未至法会的弟子,只有两人。一是龙慈,她仍在前坞忙碌;二则是袁不忌——冯国朝廷里的天官前来拜会她,一行人正在客堂里谈月论星。

近些天,崔宜无事,就往洞府里与袁不忌学箓文,与她相处日久,才知这位大师姊出身农家,小时逢了旱灾,乞活不得,随了众妙师傅做道士,那时,紫薇观还只是几间破茅屋。她向众妙学了一身本领,其中以夜观天象、推运算命最是精通,后来,得了贵人的赏识,在宫廷里当天官。可惜,她做人做得太耿直,一次,替一个得势的宦官算命,话讲得不太中听,被刁难了,她嫌对付起来繁琐,索性挂了印,跑回紫薇观来。只是她观星的本事太大,朝中天官无一人能及,他们心中敬服,私底下奉她为师,便是她在野了,也常访紫薇观,向她请教,与她切磋。

午时,崔宜为她送粥,叩门请入,便见她披头散发,盘腿坐在堂内,背靠着热烘烘的香炉,踞了整间屋子最暖的地方,正把笔墨在纸上推演。其余天官拱列在她两侧,隔得远的,受着冻,时不时把袖子揩一揩鼻下的清泗,即便如此,他们当中,仍没有一个把眼光从她纸笔上挪开的。

崔宜递过粥,袁不忌草草地牛饮一口,把碗推回去,又兀自讲起观星之事。她把笔墨颠颠地往其余天官面前递,嚷嚷:“——不信,你们自己算,是不是三载后的年节前一天会有日蚀!”

日蚀是不详之兆,袁不忌这样大剌剌地讲出来,天官们一片哗然,其中一位接了笔,也匆匆地演算起来。崔宜见状,抱着碗,悄声退出门去。

入了夜,众妙与弟子们则在祖师殿旁的偏堂里吃斋饭。堂中点几盏油灯,在众人身上敷一层明黄黄的光。众妙高踞堂上,嗑一些栝楼籽,而袁不忌盘腿坐在一边。此时人多,这位大师姊终于把一根木钗绞起了头发,把脸埋在饭钵里,呼呼大吃,还时不时捻一捻沾了汤水的发丝。

弟子们讲,今年冬至来的荆州善众不如去年多,好些熟面孔都未曾见着。

一弟子道:“许是去信了别的神仙。”

一些人愁苦了脸,说:“要是都信了旁的神仙,紫薇观没落了,这可如何是好?”

在清则笑道:“实在不行,咱们也去信别人的神仙。”末了,还坐着,遥遥向众妙作个揖,询问:“师傅觉得此事可行得通?”

众妙在堂上听了,把手里的栝楼籽去掷他,笑骂他作“逆徒”。

龙慈揭门帘进来时,崔宜犹在想心事。正如袁不忌所说,观中其他师姊们并未因她入了拙讷楼,就待她多几分亲和,只是看袁不忌的面子,不再当面给她为难,多数时候都是不搭理,偶尔会直来直去地吩咐她两句。但日子久了,崔宜又一心在学符箓,对众师姊的态度也不大在意了,此时她发呆,却是为旁的事。

她于学习,是个极聪明的人,不过在洞府内待了几日,千来字的箓文,她已记了个十之有九,随意挟一条黄箓来读,一面读,一面解,几乎未有错漏。洞府里的书经箓文,袁不忌从不藏私,任崔宜随心所欲地看。

便似读闲书上的奇谭,崔宜先拣自己认识的人瞧了一遍,譬如,皇帝父亲年轻时爱斗蝈蝈,可最喜的一只却被皇子们串了竹签,在火上烤死了;又如,龙慈是冯国左将军之女,善于泅水,不当心,却险些溺死在淮安的河里;再如,在清原姓姚,名字叫做‘姚凊’,“姚”为国姓,他自己也是个皇子,辈分算来,该是当今冯帝的幼弟,至于他为何做了道士,只因他北游恒山,瞧上了一块石头,要撬回家里去,不料为兄长阻拦 ,一气之下,便出了家。

她读得起兴,时不时颔首,喃喃“原来如此”,直到她抽出了须膺的符箓。

须膺的来历,与在清讲的,并无许多差分,她是南阳贤名的县主,嫁与岐王孙,不过数月,便守了寡,只是有一处,便是出家为夫守节,却与外头传的截然不同。崔宜把眼凑近了,看了再看,一时皱起眉,抿紧嘴,心里似在搓捏一只酸汁迸流的青柑,不是什么好滋味。她把手指着符箓,问袁不忌:“这上头说的都是真的?”

袁不忌把头一点,道:“自然是真。这一卦,是我卜的。”

崔宜咬着指甲,不言语了。

她以前猜想须膺是因为同丈夫感情好,就仿佛好朋友一样,好朋友去世了,须膺怀念他,才来紫薇观做道士。崔宜以前同令燕关系亲近,她便拿自己和令燕去揣度须膺了。但是看了这一条符箓,她才发觉,自己错了个彻彻底底。

她虽然对须膺一丁点好感也无,甚至有些惧怕她,可知道了这些内情,她忽觉自己对她的不喜,都是一种额外的不公正,是要心怀歉疚的。

崔宜正坐在角落里出神,堂中众弟子忽一齐欢声,洋洋喜道,“龙慈师姊回来了。”

龙慈右手拎一只藤箱,身后还跟着两个粗布麻衣的人,一根扁担,前后抬着一只箱子。他们见了紫薇观众人,也很高兴,面上悦悦然,不住抱拳给众人作揖。龙慈在一旁的桌子上搁了藤箱,揭开来,捧出一条木盒,快步走上前,向众妙行礼,又把木盒奉到师傅面前,道:“师傅,这是坞里信士们的心意,拿马尾新做的一柄拂尘。”众妙笑而纳之。

随后,她又分而向众弟子赠了礼,有棉衣,有针线,有头钗,都是前坞的农人手作。随她上山来的二人也开箱送礼,末了,受众妙的邀请,在堂里落座,与众弟子一同吃斋饭。送到崔宜跟前时,崔宜犹在神游,龙慈叫她两声“宜公主”,她一哆嗦,见了阔别的人,一时惊怔,竟跳起来,楞一下,这才一头撞到龙慈身上,牢牢箍住她的腰,欢叫起来。

欢呼后,崔宜又觉鼻头一酸,眼里落出泪来。她不想叫其他师姊瞧见,悄悄抬手,抹干净了,方仰脸,微微羞赧,对龙慈道:“师姊,我现在有了道号,叫‘道婴’啦。”

龙慈很替崔宜高兴,把一只桃木篦插进她发髻,笑唤了她两声“阿婴”。

等龙慈入座,众女冠都聚拢来,问她坞中事宜。原来,众妙曾为先帝消灾解难,得了封赏,扩了紫薇观的地界,从此有了千亩的田产。紫薇观边聚而成坞,但众妙无心看管,便全交由龙慈打理。几年过来,观边地界白水绕田,桑麻成畦,就是四周的荒山,也垦出了百亩的山田,坞里更是鸡豚遍地,黄发垂髫,不知饥寒。人们感念龙慈,尊称她作“女官”。龙慈也常住前坞,处理事宜,极少回观中。

龙慈讲了一些趣闻,又谈及一件怪事,说自己向货郎订了一只铜镜,照理说,月上旬便该到坞里了,可时至今日,也不见货郎的踪迹。须膺远远地听了这边的谈话,蓦地立身,两步跨走过来,皱眉问道:“那货郎可是姓刘?”

龙慈颔首:“来坞里的,向都是他。”

须膺轻跺脚:“坏了。”

“出了什么事?”

须膺看一眼龙慈,默了片刻,道:“我有要紧的东西,该他送来。”末了,她又道:“你是辛拓的阿姊,不能叫他探一探此人的去向?”

龙慈敛了神色,道:“辛拓是义安的戍主,有他的事要忙,我未必请得动他。若师妹要帮手,我也可代劳。”

听了此话,须膺不快,但面上仍藏掩了,只是拱了拱手,道一声“不叨扰”,便走开了。

用毕斋饭,众弟子都搁了碗箸,收了谈话声,把眼睛望向众妙,等师傅发话。堂里彻底静了,众妙把嘴里的籽壳吐到碗里,手里顺着拂尘的长尾,慢声讲起募缘的事。

紫薇观有旧俗,冬至起,年节终,观中弟子都要下山,往市井山野里去,行善事,广结缘。众妙铺一张草纸,把笔毛在嘴里润开了,一面提笔在纸上勾画,一面唤弟子的名字,谁谁去何方,谁与谁结伴,都一一细讲来。被念了名字,弟子们纷纷立身,行礼领命。有些安排上交情好,弟子们互传笑眼,有的还在案几下偷偷勾手;有些安排上对头的,冷眼互觑,却也不敢驳命。

众妙念到中途,又告诫众人:“知道你们平日里一个个的,都古怪机灵得很,但到了外头,可都给我收敛着点,莫要干涉他人因果,别给我惹祸惹个大的。”

众弟子嘻嘻哈哈应诺。

末了,众妙唤一声:“道婴。”

崔宜忙站起身,躬身行礼。众妙睃她一眼,提笔在纸上画了个圆,道:“你往义安去,到了城东,自有胡庄的居士接待你。”

“弟子……一个人?”

“不,”众妙倒挟了笔,遥遥往人群中一点,道,“你与须膺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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