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狰兽已她打成重伤,倘若继续放任不管的话,过几日它恢复了,必定又会有无辜的人遭殃。
可如今她整日都在宫里学规矩,身边时刻有一群眼睛盯着,根本就脱不开身,只能将这事托付给别人,她初回长安,本就没有几位旧识,能搭上手帮忙的更是寥寥无几,杜德海勉强算是其一。
但她没想到这杜德海还是十年如一日地当着他的伴食卿,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能有所长进,想来自己还是太高估他了。
当初她还是垂髫小儿的时候,便觉得此人除了会拍马屁和跑得快之外,便再无长处,也不知是靠什么当上大理寺卿的。
能帮忙的人本就不多,来添乱的还不少。
一位便是她一生宿敌司天台的苟稷,此人竟还在司天台待着,照理说按他的年纪早就该告老致仕了。
也不知是与他八字不合还是怎么的,他就是总死咬着自己不放。
刚出生时,他便说自己是不祥之兆。长到垂髫时,他又说自己妖言惑众。好不容易去太和山熬了几年,得了几年清静,回长安一看,那司天监还是苟稷。
且他是毫不意外地,什么屎盆子都敢往自己身上扣。
此人在玄学上分明没有半分天分资质可言,就只会信口胡诌,可他偏又常能蒙中。蒙中的次数多了后,信他的人也跟着多了起来,其中不乏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拥蹙,这些人便常以苟稷的预言为契机煽风点火,左右朝廷舆论,将朝堂搅得乌烟瘴气。
自己是个普通人也就罢了,可偏还真有几分能耐,还老被他那张破嘴给说中,便作贼心虚似的对他忌惮起来,生怕被他抓住一点儿把柄,沦为群臣谈资,给阿耶与三哥添堵。
另一位就是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位新面孔裴少卿。真是见了鬼了,竟能几次被他阻碍,真真称得上是孽缘,若不是因为他,自己本可以将此事掐死在萌芽状态。
杜德海见李玄玄良久无言,面有难色地尬笑道:“老夫上年纪了,心力不似当年,还请长公主见谅。”
李玄玄想到自己虽贵为长公主,但在此事上孤立无援甚至连能用的人都没有,堪称孤家寡人,不禁心中划过一丝悲凉。终是无力地点点头,妥协道:“既然如此,杜卿,本宫想与这位裴少卿单独聊聊。”
“好好,长公主请自便。”杜德海见自己可以脱身,求之不得,他略带愧疚地瞧了裴知行一眼,便赶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了。
“你们也下去吧。”李玄玄转身对身后一群簇拥着自己的宫婢吩咐道,宫婢们应喏退下。
偌大的龙池边就只剩下他们二人。
龙池边凉风阵阵,垂柳随着微风肆意摇摆,李玄玄着盛装站在杨柳树下,捏了捏柳树柔韧的枝条,随手掐断一根小芽,轻飘飘地开口道:“裴少卿知道吗?那日夜里,我最后没能抓住那只狰兽,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裴知行心中一沉,他想起那夜她最后说过的话。
看这架势,这是要与自己清算了。
他叉着手,沉声道:“长公主是因救下官而不慎将妖兽放跑,下官感激不尽。”
“感激?”李玄玄将手里的嫩芽丢弃在一旁,冷哼一声,转过身俯视着他。
“不对吧,我记得少卿那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你是怎么说的来着?我记得你用的是······‘冒犯’这个词?”
裴知行叉着的手紧了紧,但脸上并无表情变化:“是下官冒犯到长公主了。”
李玄玄垂头笑笑,她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轻描淡写道:“裴少卿,你这不是冒犯,而是‘大不敬’。”
这是十恶不赦的死罪,这三个字,从一位皇亲国戚口中说出更是威力无比,任一个正常人听到都会吓得手脚发软。
她继续问道:“大理寺主管大唐律法,裴少卿身为大理寺少卿,应该知道,按照大唐律法,大不敬该治何罪?”
裴知行迟疑片刻,回道:“回长公主,按照大唐律法,大不敬该治死罪。”
李玄玄点点头,向他走近几步,带着些许威胁的口吻,悄声说道:“说得很好,所以,本宫治你死罪如何?”
她边说着,边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脸。
裴知行垂着眼帘,神色淡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即便是跪在地上,他依旧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他沉默半晌,道:“长公主要治下官的罪,下官毫无怨言,但还请公主让我先解决掉城中那只祸害百姓的妖兽,届时再来定罪,下官定会提头来见。”
没有惊慌失措,没有磕头求饶,倒是以退为进。
李玄玄若不应允,便是她不明是非,她若应允了,待他功成归来,圣人嘉奖他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定他的罪。
李玄玄顿感无趣,连这都威胁不到他,这人除了生气之外就没有别的什么表情了吗?
之前他对她那般猖狂,她就想着早晚要让此人跪在自己脚下,看他瑟瑟发抖的样子再狠狠嘲弄一番。
如今她总算是占着上风,他虽也没了之前那般张狂,但如今这般不咸不淡的态度倒好像认为她不能奈他如何一般,甚至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也太不给自己面子了。
她顿时觉得心有不甘,他越是这般平静,恶意越是在她心底四散蔓延开来,她倒是想看看,这位神情漠然的少卿更多的表情。
“看来裴少卿并不怕死,果然英勇。”
李玄玄沉吟一会,转而问道:“裴少卿是河东裴氏?你的父亲,可是并州刺史裴度?”
“长公主明察秋毫。”
“那也算是名门望族了,但我听说你与家中关系紧张,裴家没有举荐你门荫入仕,你是自己考取的功名?”
“……的确如此。”裴知行没想到李玄玄还到打听自己家底,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李玄玄慢慢蹲下身,她托着下巴,双眸凝视着裴知行,似乎想看透他的内心。
她的眼神不含杂质,干净而真挚,好似一汪清泉,被这样的目光笼罩着,裴知行感觉自己好似沉溺在龙池的湖水里,喘不过气来。
“裴少卿,你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她轻声问道。
“你这么年轻,又没有家族的帮衬,四年时间爬到四品,一定付出了很多吧?也许再过两年,你就能与你的父亲平起平坐,也许比起性命,裴少卿觉得权力更为重要?”
裴知行垂下头,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反驳。
一阵香气袭来,不等裴知行闪避,李玄玄柔软的指尖挑起他的下颌,强迫他与其对视。
裴知行心下大诧,都说男女授受不亲,可这位长公主却屡次与他身体接触,举手投足间竟没有丝毫忸怩,仿佛觉得理所当然般,完全不忌讳这些,难道是因为她自小在道观里长大的缘故?
可裴知行向来讨厌他人触碰,应该说是憎恶,若不是看在李玄玄长公主的身份上,他早就破口大骂了。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立场转变,如今他才属于弱势的一方,李玄玄已给他扣上大不敬的罪名,若再次忤逆她,便是以下犯上,罪加一等。
李玄玄凝视了他好一会,突然道:“你的眼睛很好看,让我想起一位旧识,只可惜他不姓裴,没有你这般好命。”
裴知行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她。
她实在离得太近了,近到可以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可以看清她根根分明的睫毛,甚至可以看清她眼中自己的倒影。
他竟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李玄玄的神情突然泛起一阵涟漪,变得缥缈而温柔,仿佛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而后出人意料地冲他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不如,就让裴少卿上我府里做一只看门犬如何?”
语气平淡到就像打算养一只鸟儿。
“什?”裴知行一时还未理解过来她说了什么出口,接着,震惊和羞耻爬上了他的脸。
“怎么样,这主意不错吧?”李玄玄站起身,月光照在她身后,她的阴影笼罩着裴知行,那双明亮的眸子褪去了温婉之色,在黑暗中闪着冷冽的光,犹如一只审视猎物的猫。
“是字面意义上的‘看门犬’,本宫会把你当作一条狗养在府里,什么高官显爵、荣华富贵,进了我公主府就再与裴少卿无关,你只会沦为长安城的笑话。”
“请长公主收回成命!”明白过来她想做什么,裴知行额头抵地跪伏在地上怒火中烧,紧握的双拳青筋暴起,微微颤抖着。
他牙关紧咬,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下官再不济,也是朝廷命官!太上皇和圣人不可能会将下官······”
“裴少卿,今日可是我的生辰。”李玄玄打断他,昂首朝花萼相辉搂的方向望去:“我离宫八年才回宫,如今正得盛宠,讨一个人算得上什么?你觉得阿耶和三哥今日会让我失望么?”
“至于你。”她鄙夷道:“你知道我朝又有多少名像你这样的四品官员?少你一个能造成什么影响?即便你出身名门,可你的父亲有四个嫡子,你还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能交由本宫管教,裴刺史估计高兴还来不及吧?”
裴知行沉默不语,耳根发红,杀气在周身游走。
李玄玄轻蔑地勾起唇,以他的性格,想必现在定是羞愤难当,恨不得立马杀了自己。
可他偏拿自己无可奈何,这种任人鱼肉的羞辱定会比杀了他还令他难受。
柔软的纤纤玉手伸过,李玄玄捧起他的脸,垂眸盯着他半晌,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裴少卿,原来你也会感到害怕。”
惩罚一个人的方法有很多,他的表情已给了她想要的结果,只一瞬间,胜负已分。
“希望你能好好记住现在的感受,日后不要再惹本宫不悦。”她站起身拍拍手,好似刚才摸到了什么脏东西。
“还是说正事吧,大理寺少卿裴知行听命。”
裴知行面色绯红,不只是因为被羞辱,还因自己神情的片刻松懈,让面前这位高高在上的人称心如意。
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颤声应允道:“下官……听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