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
度尘弯腰,将茶杯轻轻放上桌面。
热气氤氲,金黄的液面颤起涟漪,在宁静晚灯下如流动的琥珀。
“先生,喝点安神茶,早些休息吧。”
度尘轻声道,神色一如既往的温驯。
林非焰背靠窗户坐在窗台上,侧头望着窗外翻涌的海面,不回头也不应答。
海中高塔低层的房间,海洋近在咫尺,海浪随反复无常的风不时地扑上窗沿,发出沉闷的声响。
如同身处大海中飘摇的航船,下一次浪起的时候,也许就会沉没在海中吧。
不知为何,林非焰有点期待它沉没。
危机、风暴、坠海、末路。
这几个词落在唇齿间时散发着异样的吸引力,就像人们提到深海时总会联想到神秘与危险一样,林非焰偶尔也会联想这样的场景。
但他并不是在渴望死,而是在渴望一场意外,一个奇幻的、写满未知的展开。
大海会把他带走,去一个全新的世界。
“先生…?”
下一次浪起的时候,度尘不自觉地上前一步。
林非焰在呼唤中回神,转头用眼神以示疑问。
“……小心。”
度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明明这扇窗户十分坚固,并无危险的可能。
林非焰不解地歪了下头。他注意到桌上摆着的安神茶,于是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摊开,示意度尘递过来。
度尘端起茶杯,林非焰却没有接,而是就着他的手碰了碰杯壁。
入手温热,是十分适口的温度,他总是如此细心。
林非焰收回手。
“太凉了。”他说。
度尘没有对此做表达任何质疑,当即道:“抱歉,我去换一杯。”
片刻后,度尘返回房间,将一杯温度更高的安神茶递上前。
林非焰故技重施:“还是太凉。”
“是。”度尘离开房间。
第二次返回的时候,茶杯被换成了隔热效果更好的类型,林非焰无法通过触摸杯壁判断水温,索性不再伸手:“太凉。”
度尘沉默。
这一次他去得有些久,当他返回时,茶杯里装着的已经是滚烫到尚在沸腾的水。
林非焰似乎终于满意了,微笑起来:“喝下去。”
度尘没有迟疑,举起茶杯。
吞咽声中,林非焰听到另一重不和谐音。
类似于碳酸饮料倾倒时,气泡窜升破裂的细碎低鸣。
林非焰忽然间意识到那并不是水,而是某种具有强腐蚀性的液体。
他主动选择了更为痛苦的方式。
度尘放下空了的茶杯,将它推远了些,表情仍旧没什么波澜。
显然这腐蚀性液体并未战胜虫族的自愈能力,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嘶嘶”声在一两分钟后就结束了。
度尘站在原地,等待口腔完全愈合后才开口:“先生,时间很晚了,您该休息了。”
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度尘靠近了些,递手示意林非焰扶着自己从窗台上下来。
林非焰没有动作。
他的眼睛和黑夜中的海是相同的颜色,却比海洋更加深不可测。
“我说过的吧,我不喜欢你站着。”
度尘极快地闭了一下眼,后退两步,跪了下来。
林非焰冷冷地从高处俯视着他:“半小时前,在21层,你是故意在林非鱼在场时提起那个亚人的吗?”
半小时前——度尘回忆起来——那是他询问是否需要处理掉那个已经在林非焰的引导下说出一切,价值全无的亚人的时候。
“不是,先生。”
度尘没有思考太久就给出了回答。
“谎话。”
就好像在他回答之前便想好了要这么说似的,这两个字的语气并不包含指责或者除此之外的更多意味,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判决。
度尘猛然抬起头,眼底似有一抹赤色一闪而过。
他反复确认着林非焰的神情,以期在其中找到某种让他心安的东西,却仿佛被这简短的判决击溃了心理防线,连基本的判断能力都失去了。
所以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林非焰,又轻而易举的被他用沉默推入更深的深渊。
“再问一次。”
这样说着,他从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一声玻璃破裂的脆响后,他仰起头,将手中的东西一饮而尽。
“再问一次,刚才的问题。”
他摊开手,破损的空瓶躺在他的手心。
是先前没用上的真正的吐真剂。
“证明我有没有对你说谎。”
寂静蔓延,度尘紧握着手中的空瓶,在心中默默计数。
一、二、三……十四、十五。
也许他不会再问了。
度尘低下头,松开紧握的手,空瓶从他手心坠落,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
“在证明这个之前——”
在他几乎放弃的时候,那个期盼许久的声音却响起了。
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甚至没有细听林非焰在说什么,仅仅是听出那话语里隐含的几分笑意,便迫不及待的生出几分希望来。
“——还是请你先想办法证明,吐真剂对你真实有效吧。”
希望僵死在度尘的眼睛。
他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
他大概是想要苦笑一下,却因为长久不做出任何表情,让这个笑变得极为怪异难看。
“我无法证明。”他说。
无法证明吐真剂对他有效,也无法证明他没有说谎。
林非焰从窗台上跳下来,几步走到度尘面前。
度尘垂下眼,不再尝试为自己辩解:“那就杀了我。”
“就像我们一开始说好的那样,如果怀疑我,就杀了我。”他的手落在自己颈间纯黑的项圈上,“就用这个。”
林非焰摸了摸他的发顶,轻柔地,像是安抚。
度尘僵了一下,却不敢再对此心存任何幻想:“忘记怎么用了吗?……要是还记得就动手吧。别给自己留下隐患。”
“忘记了。”林非焰随意地说,“再教教我吧。”
“……好。”
林非焰感受到手下身体有细微的颤抖,是因为对死亡怀有恐惧吗?还是……
他的手顺着度尘的长发滑下,停在他的下巴上,旋即稍稍用力,抬起他的脸。
度尘的眼睛在发光,红色的光。
“哇。”
林非焰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规律——在心理上遭受极端的痛苦的时候,虫族的眼睛就会发光。
这是书上从没写过的东西,没有人提过虫族还有这样的特性,也许甚至从未有人见过,因为在人类与虫族的接触中,从未有人见过虫族痛苦的模样。
度尘被迫仰着头,不太明白林非焰此举的用意:“……先生?”
“没什么。”林非焰收回手,“一个好主人是不会随便丢掉自己的小狗的,虽然我不是一个好主人。”
度尘眼里的红光沉寂下去。
林非焰笑了笑:“你只是需要一点惩罚,而不是直接去死,因为我知道你其实没有说谎。”
“惩罚……?”度尘似乎终于反应过来。
“是啊。”林非焰看着他回归正常的眼睛,“这样的惩罚方式,我可是想了很久呢。你感觉怎么样?”
度尘有些迟缓地点了下头:“很痛。”
“那你可要记住了。”
林非焰跨过脚边吐真剂的残骸,远离了被海浪打湿的窗户:“下一次,再谨慎一点。别让林非鱼发现,或者,别让我发现。这两点,你总要做到其中一个,对吧?”
度尘跪在原地,向着林非焰曾停留的方向躬身,就好像他还在那里似的,低声喃喃:“……感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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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维星,拍卖场前。
让我们将时间拨回络腮胡小队第二次场外解说开始的时候。
在赛因意识到所处空间存在异常的一瞬间,连帽衫男人也察觉了赛因转移话题的目的。
“5322号遗珍‘城市倒影’,要是没有破解它的办法,不如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战斗上如何?”
男人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戏谑,甚至在赛因愣神的那一刻贴心地解释道:“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继续拖延时间下去,也不会等到你想象中的救援哦。”
赛因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刀,借由从刀柄反馈回的力道竭力保持着镇定:“就算不会有救援,也不代表你能轻松地杀死我。”
“湮灭之眼”正在赛因身侧若隐若现地发着光,比起那柄振动粒子刀,显然它才是赛因此时的底气。
连帽衫男人有些苦恼地思考了一阵:“也许是呢。仔细一想,这种情况说不定真有点棘手。”
赛因略略松了口气:“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干脆丢掉这些只能造成光污染的玩意儿,换点更原始的方式怎么样?”
“……什么?”
赛因懵了。
连帽衫男人目光扫过赛因手中的刀,右手一翻,一把一模一样的刀落在他手心:“就用这个。”
开玩笑的吧。
这显然不是赛因擅长的领域,然而男人并没有给他反对的机会,眨眼间就出现在了赛因身前。
属于刀刃的冷光刺入眼帘的刹那,“湮灭之眼”随心而动。
“嗤——”
极微弱的一声。
赛因侧过脸,一道血痕沿着脸颊滑下。
“湮灭之眼”并未挡下这刀。
这样的距离,几乎就在熵减护盾的生效范围内了,能量攻击根本无法成型。
男人注意到了他的举动,不在意地笑笑:“我会遵守规则。你,随意。”
振动粒子刀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承担这样的重任,赛因几乎是依靠本能在挥刀格挡。
这样危急的时刻,赛因想起的却不是自己曾经简单学过的刀具使用要领,而是第一次将这把刀刺进某个人的胸膛的时候。
他还记得当时的感觉。
所以他也非常明白,眼前的男人比起杀死他,更像是在戏弄他。
“唰——”,第四次,刀刃避开要害,沿着眼角划向太阳穴。
赛因向后仰头,踉跄着退了几步。
男人转了转手腕,刀尖抵住少年的咽喉:“你说,失去这张脸,他还会再看你几眼?”
颈上冰冷的触感让赛因不由屏息。他极慢地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在男人分心去读时趁机挥开身前的刀,抬腿踢向他腹部。
男人侧身避过,嘴角咧开残忍的弧度:“不错,就这样挣扎。”
话音未落,男人已闪身至赛因背后。
擦肩而过时,赛因余光瞥见男人兜帽内的一抹蓝色。无暇思索那蓝色是什么,赛因用力捂住颈侧。
血从指缝源源不断流出,显然男人已经动了真格,这一下比先前的所有攻击都要狠厉。
也是这时他才明白,原来自己根本没有反击的余地。
“继续躲啊。”声音从正前方响起。
赛因循声抬头,寒芒已携着疾风抵达他眉心。
躲不开了。
“叮——”
刀锋割破皮肤的刹那,一道银光破开凝固的空气,以无可抵挡的架势干涉了这必死的命运。
“十环!”
掷出这改变生死的一刀的络腮胡呼出一口气。
虎口在振动粒子刀脱手而出的瞬间绽出血花,连帽衫男人出神地盯着手上的伤口看了两秒,将视线转向突然出现在这里的络腮胡等人。
“城市倒影”没有解除……这些人,是一直藏身在此地么。
“我可不管你那劳什子规则。”络腮胡举枪对准他,“要不要猜猜看,这把枪里有没有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