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在新父亲书房里因为心脏刺痛晕倒过，欧阳彤这一晚上睡得极不安稳，断断续续的梦，一个接着一个，在她大脑里细细演绎着。
只是这些梦的主角，都属于前世的白云。
在她记忆深处，那栋老式楼房二层最角落一套逼仄的房子里，叔叔和怀着孩子的大肚子婶婶，一边往墙上贴年画，一边商量着——待会儿拿家里攒的肉票，去街上排队买大肉（即猪肉）的事。
听到说大肉，已经在叔叔家生活了一年的六岁的白云，伸舌头舔了舔双唇，咽了口吐沫，仰头看着叔叔，好奇地问：“小叔，你喜欢吃肉不？”
年轻的小叔笑着回头看她，用儿化的语气，慢条斯理地说：“好东西人人都喜欢啊！”
白云低头想了想，再次抬头望着叔叔和婶婶，用稚嫩的嗓音，认真地说：“我就不喜欢吃肉！”那时的肉是稀罕物，很金贵，得凭票购买，一般人家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
她喜欢肉香味，但是，她更喜欢小叔叔！
每次家里有了好吃的，叔叔总是先紧着白云吃，然后才是怀着孩子的婶婶，他自己却总推说不爱吃。
市面上能见到的苹果、梨和西瓜不爱，点心副食不爱，连肉也不爱。
白云明白叔叔没说实话，因为......一旦婶婶说自己吃不完的时候，她剩下的任何东西都是叔叔吃掉的，白云在他脸上一点儿都没看出为难的表情。
“你怎么会不喜欢吃肉？”婶婶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白云，是人都喜欢吃肉的呀，尤其是小孩子。
当然也有例外，比方自己娘家邻居的小孩，因为过年有肉吃就猛吃，结果吃伤了，上吐下泻，身体好了后再也不吃肉了。
但她怎么想，丈夫的这个小侄女，都不像是有机会吃肉吃伤肠胃的！
“我吃了恶心！肚子疼！拉稀！”
装的日子久了，次数多了，结果弄假成真，白云果真吃不了肉，也闻不了肉味和大油（猪油）味了。即使后来社会变了，物资极大丰富了，鸡鸭牛羊猪肉满大街都可以随便买，她依然是各种肉都不吃。
叔叔婶婶劝她很多次，说如果一点肉都不吃会营养不良，可白云坚持说，“吃了恶心，会闹肚子”，叔叔婶婶只好放弃，家里每次炒菜，总会体贴地给她先炒一盘素菜。
白云对父母的印象很淡漠，淡到不看照片就想不起他们的样貌。在她心里，叔叔和婶婶就是父母般的存在，从五岁父母去世起到上大学，这期间跟叔叔婶婶一家一起生活的日子，是她最开心快乐的。
叔叔喜欢看书，最喜欢的是《三侠五义》这一类的。
他常常在白云和自己一双儿女面前，笑着埋怨：“如果不是你妈死活拉住我不放手，我早就去闯荡江湖了，搞不好现在已经成为一代大侠了！”
每每这个时候，婶婶也不反驳，只是把白云拉出来，让她扮演自己，自己则扮演丈夫：一手拽着白云的手，一手拿着一把笤帚疙瘩，扭头便走，嘴里还大声嚷嚷着“你别拉我啊，我要去闯荡江湖，仗剑走天涯！”
大家哄然大笑，到底是不让走，还是不想走，一目了然！
叔叔也咧着嘴和大家一起开怀大笑。
上大学临行前，叔叔专门给白云教了几招女子防身术，还特意叮嘱她，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先要查看环境，找出遇到危险可以逃命的通道，以备不时之需。
每次开学，叔叔都会亲自把白云送到长途汽车上，除了叮咛，还会在给车上的白云递行李时，偷偷给她手心里塞几张钞票。
那时候，大学生一个月的生活费，一般就是三十块。
叔叔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一百多一点。
莘安默默坐在床边，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静静躺在床上，全身心都沉浸在梦境里的欧阳彤。
落地窗那层厚重的帘子没有拉上，只有一层白色镂空的纱帘，在窗前，随着轻柔的夜风飘动着。
月光透过纱帘，合着离床不远的书桌上，那盏粉色蘑菇型台灯浅浅的光，把房间衬托得越发静谧温馨。
欧阳彤脸上浮现一抹笑意，没有睁眼，眼皮下面长长的睫毛轻微抖动了几下，带着笑意和满足，轻轻翻了个身，侧对莘安，继续沉溺于梦境里。
莘安站起来，俯身把欧阳彤翻身时掉落在身旁的薄被，轻轻拉起来替她盖好，又坐回床沿。
已经轮回过二十一世，做过七次女人、十四次男人的芫儿，倘若这一世能侥幸恢复当年的记忆，不知道他发现自己现在是女儿身后，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看着欧阳彤如玉般的睡颜，莘安唇角勾起一丝笑意。
梦里的白云，正站在记忆深处......二十多年前那栋小二层的私人诊所里。
意外怀孕，即使不得不打胎，也应当去安全性、可靠性更强的公立医院才好。
但是，白云偏偏不能去！
一是因为，公立医院的妇产科，要求患者提供结婚证才给堕胎，而身为大三学生的林玉生和白云，根本提供不了。
二是担心，在公立医院里，会被那些——你不认识人家，而人家却认识你的，来医院看病的同校学生碰到。
毕竟两个人在大学里都有着比较高的知名度，林玉生被公认长相排大学男生的前三，白云因能歌善舞被大家誉为“百灵鸟”和“舞蹈皇后”。
这家诊所，是林玉生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打听到的，主人三年前从市医院妇产科主任的位子上退休。
白云莫名地觉得，这家诊所的大夫，要比隐身在偏僻巷子里的小诊所大夫，更可靠一些。
“你考虑清楚，这可是你怀的头一胎，如果打掉的话，有可能以后会引发一系列问题！”身穿白大褂、气质颇好的中年女大夫，用力拉上诊疗室的窗帘，打开了房间里的灯。
“手术会有问题吗？”白云心里颇为忐忑不安。
此前，她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外地有个女孩子去私人诊所堕胎，结果意外死在诊疗床上了。
还听人说，有个女孩子在黑诊所堕胎，因为消毒工作没做好，导致宫腔内感染，而她怕人知道自己未婚怀孕，不敢上正规医院去治疗，最后也死了。
所以，白云很害怕自己也因为堕胎而死，那传出去那该有多丢人！
自己死，倒是一了百了。
但是叔叔婶婶呢，同宿舍、同班、同校的女生呢，也会跟着一起被人戳脊梁骨的吧？！
“手术本身绝对不会有问题，但是......”大夫看她的眼神很复杂，既含着同为女人的怜惜和遗憾，又含着一丝作为长辈和过来人，洞悉了两人并非自称的夫妻关系后的警示与轻视，“女人的第一胎如果打掉了，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避免的伤害，除了会损伤子宫内膜，还有可能导致不孕和习惯性流产，即使以后再怀孕，也会增加胎膜早破、前置胎盘和产前大出血的风险。”
白云沉默不语。
她别无选择，必须堕胎！
大夫看她心意已决，轻轻叹了口气：“你脱了鞋，躺上去，把一条腿的裤子和内裤脱了，把两只脚放在托架上。”
白云平生第一次看到这种床！
她犹豫了片刻，依从大夫的要求做了！
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即便对方同为女人，且比婶婶年长，白云心里依旧感觉羞耻和尴尬，同时也有些害怕和担忧。
流产手术开始的时候，白云紧闭双眼，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羞耻且紧张地攥紧了双拳。
“你得放松自己！”大夫轻轻拍了拍白云光滑的腿。
此时的白云如同“砧板上的肉”，不得不配合大夫。她长舒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身体，松开紧握的双手，但双眼依然紧紧闭着，不敢也不想看房间里的一切。
宝贝，对不起！！！
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打湿了她长长的睫毛！
突然，身下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撕裂般剧痛，白云感觉有什么东西夹住了自己最敏感、最薄弱、最隐秘的地方，疼得心都抽搐了！
在一种类似于……被大夫拧螺丝的钻心之痛中，白云暗自悔恨——为自己！为林玉生！为自己躺着的这张恐怖丑陋的床！
漫长的疼痛之后，白云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肺，都好像被大夫揪走了！
下辈子，再也不做女人了！
“打下来的是个男胎，你要不要看看？”让白云疼得死去活来的恐怖手术终于结束后，大夫特意问她。
白云摇了摇头，慢慢坐起来，颤抖着身子，穿好自己的内裤和裤子，缓缓垂下双腿，穿上自己那双放置在床边小木凳上的平底鞋。
“生孩子是不是也……这么疼？”她气若游丝地问。
“瓜熟蒂落的自然不一样，都是女人可以忍受的！”大夫说得轻巧干脆。
等在外面的林玉生被叫进诊所，认真听取大夫的医嘱：“要卧床休息，按时服用消炎药，一个月内不能同房，不能动凉水，不能受风，不能吃凉东西，不能吃辛辣刺激性的东西，如果不想要孩子就要做好避孕......”
林玉生真诚地向大夫道了谢，扶着面色苍白、身心虚弱的白云，缓缓走出诊所。
“刚才旁边住的老奶奶说，诊所打掉的胎儿，都倒在这个厕所里了。”林玉生看着距离诊所顶多十米远，规模不大的公厕，对白云说。
白云顺着林玉生的视线看了一眼，挣脱对方搀扶，快速走到前面路边，压抑不住胃里的翻腾和恶心，“哗”的一声，早上吃的饭从嘴巴里喷涌而出！
守在床边的莘安，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轻轻擦拭掉欧阳彤额头的冷汗和眼角的泪滴，伸手抚平她蹙起的眉头。
到底梦见什么了，这么痛苦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