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翻涌吹灭火云,日空由红转青。
点点萤火于粉雾丛中飘舞,照亮这一方小天地。
早早该顺江水而来的鲲鹏仙船,至今毫无踪迹。
“哥哥的银发与生俱来。”岁禾来不及欣赏美景,着急替无虞解释,“老伯是不是忘记,我们不是普通凡人了?”
“噢……”余老伯干笑几声,引起一阵咳嗽。经岁禾提醒这才恍如隔世般想起,白日这群小友帮百姓收稻谷时,各自显现的神通。
“年老迟暮,记性不太好,勿怪勿怪。”
他长满老年斑的眼皮无力垂着,遮去一半浑浊瞳孔,遮不住里面闪烁的泪光。呼吸声吭哧吭哧,随时有喘不上来气的危险。
无虞皱鼻,盯视岁禾。
他要看看,口口声声说要做他刀刃的好妹妹,多久才能想起,真神嘱咐过他的手上不能沾血。
啃鸡块的岁禾有些不知所措,“哥哥不舒服吗?”
她问话的同时,拂渊在一旁朝无虞做口型,“你输了。”
无虞嗤笑,真正的输家才会嘲笑旁人。
真神不允他手上沾血,是他性格所致。怕他一旦破戒,容易上瘾。如今他为保护岁禾而破戒,岁禾日后还不得日日跟在他身边监管。
思及此,无虞心情极好,妹妹又是他一个人的了。
“十八帮我过来束发。”他把被风吹到身边的鬓发别到耳后。
岁禾挡开拂渊投喂的手,依言照做。找出一根平时不用的发带,将无虞银白发丝绑成低低的马尾,垂铺在脊背。
这个过程中,思绪百转千回的岁禾,早已想到无虞不能沾血的事。
脸色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因保护人而杀人,不会有事的吧?
就这一次杀人经历,哥哥不会染瘾的,对吧?
岁禾想扇自己耳光,先是悄悄探入气息,检查无虞身体。
得到神气,心魔气一直保持在平衡状态,无有异样的结果,岁禾仿佛体验到灵魂升天的如释重负。
她本想献殷勤,帮迟迟不动快的无虞剥蟹壳。
但被风帆抢先一步。他手上动着,嘴上还招呼海中之王——忍冬一起教无虞,哪里的蟹肉最好吃。
江风微醺,在水姑温声哼唱中,三人一同用蟹腿肉,蘸搨辣子吃。
岁禾心底又怕又暖,转眸去看身边的拂渊。他正专心致志帮她挑出,地辣鸡块上沾染的辣子皮。
是的,岁禾喜欢吃辣却不爱吃辣子皮。她总觉得辣子皮是,沾染在美味食物上的渣滓。
“怎么?”拂渊身体前倾几分,抬眼认真注视岁禾。
白日劳作太热,他贴着脖颈,刚到喉结的立领一路敞开。岁禾探究视线一路下滑,看到腹肌中线时,赶忙收回视线对上拂渊真挚眸光,多少有些自惭形秽。
“嗯?”没听到回答的人,暗自再将领口扯开敞开几分,故意往前凑,假装不经意撞上岁禾额头。
包围岁禾的凉爽江风,忽而被从拂渊身上滚烫热度轰散,熏得人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岁禾似烤火般,将手放在拂渊身体外侧,小声警告,“你内火过旺,得治。”
说着,她拢紧眼前人的领口,招来拂渊一阵闷笑。
“咳咳……”余老伯不知怎的又是一阵闷咳。旁边黑白无常关心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下。一般他们关心人那都是……
扒饭的水姑上前询问几句,余老伯摆摆手,“老毛病了,不妨事。”
他假借揉眼抹掉泪花,“几位小友有当过仙者的,老朽有一问不知可否得到答案?”
岁禾注意力被拉回,望向祈苍。他身旁的姒娘用公筷,夹起一块雕刻成冰花形状的豆腐,放到祈苍石头碗中,嗓音极其沙哑,“尝。”
“多谢。”祈苍浅咬半口,豆腐嫩滑附着其上的甜辣酱料,攥住他的心神,无暇顾及余老伯之言。
在他此前人生中,只有文歌给他做过甜辣口的冰花豆腐。可自从他七岁明白世事以后,再没有尝过这种味道。
岁禾不明祈苍心中所想,再望向黏在身边的拂渊,他的眼里只容得下一人。内心莫名有些窃喜,暗暗晃晃脑袋,保持理智。
“老伯请讲便是。”
余老伯把视线移放到岁禾身上,行为虽不羁接地气,动作间却尽显优雅美态,该是没有撒谎。
“我想请问仙人,何为仙者?”
“何为仙者?”岁禾重复呢喃。
游荡于四合的流萤,不知是被谁用术法,组成个灯笼的形状高挂虚空。
“仙者,人也。为人之初,供奉己身,体恤万物,方可得道称其为仙。”岁禾说的坦荡。
“好一个为人之初,供奉己身,体恤万物!”余老伯忍不住红了眼眶,“为人方可做到之事,得道成仙后为何忘本?”声音几度哽咽,“怎会忘本?!”
他在为备受苦难煎熬,却得不到拯救的百姓控诉。
“因为仙者,人也。”岁禾又答,“成仙并不意味日后会一劳永逸,修道之途,玄而又妙,无穷无尽。无有人可保证,修行之路中道心亘古不变。”
“为仙者受香火供奉,自然而然分出高低贵贱之别。香火又可影响仙力,日久天长的落差之下,道心难免错位。谁供奉的香火多就帮谁,可真正需要帮助的,却是连香火钱都出不起的人。”
死结如此形成,故而世人常言天道不公,怨气越来越大。
岁禾暗暗叹气,夹起碗中的肉,递到嘴边觉得口渴吃不下。偏头看向拂渊的瞬间,清甜的茶水送进口中,实在美妙。
一口气喝掉四杯,自言自语道:
“而且为仙者过多插手凡间事,会背上因果。”岁禾面露疑惑,“生死簿上因果多的仙者,名字会树状纹路覆盖。所以他们总说不要沾染因果,会被抹除仙名。”
可岁禾总觉事实不是那样,可又无法用碎裂的生死薄给众仙证明。
这般想来,生死簿碎裂的表象下,说不定隐藏着大秘密。
“那小友又为何帮助我们这些人呢?”余老伯苦涩一笑,呼吸时阻力声很大。
“因为我要造反呐。”
夏夜,傍晚前的时刻,周遭总是寂静。岁禾的话,结结实实给了众人一记猛捶。
反观岁禾啃完地辣鸡块,有些流鼻涕。拿出手帕擦擦,复而啃起拂渊新送来的,挑完鱼刺的肉。
轻快的像在与人讨论,明日要吃什么饭。
余老伯僵在那里,楞了好一阵。反应过来,朗声大笑,“好!好!好!”
“小友是何仙,不若老朽帮你捏遵泥人像,让大家伙都拜上一拜呐?”
“……”岁禾摸摸鼻子,凡间好似不兴拜阎主。她咬住筷子傻笑,不知如何开口。
“阎主像,老伯会捏吗?”拂渊正儿八经的询问,逗得大家忍俊不禁。
“这不是给人找晦气吗?”敖游讥讽,“哪个好人家没事上赶着祭拜阎主,纯粹是在找死。”
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余老伯,正要开口,却是一阵猛咳,最后一口气没提上来。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带着释怀的笑容离去。
*
倒悬山脚下,儒剑宗。
祈昭带着雨仙的尸身,在经文殿接受剑宗,高、矮、胖、瘦、小五大长老的会审。
殿中气压很低,刻满经文的洁白墙壁似是漩涡,越瞧越引人入睡。讲述完雨仙身陨过程,久久得不到五位长老回复的祈昭,犯起困来。
脑袋小鸡啄米般下落时,殿外一阵喧闹。
往外探眼,天已着墨,弯月高悬。
云筝驾驶鲲鹏仙船,急急寻来。
“不是派你驾船,载寻甄和东易水去堵拂渊吗?”祈昭面色铁青,“为何不听计划行事?”
他是武将,最厌烦的就是不听命之人!
“仙主恕罪。”身穿草白羽衣的云筝,眉眼间乍看羽拂渊有三分相似。但周身和缓软绵气度,比之拂渊天差地别。
道歉的话脱口而出,换来是祈昭一个响亮耳光。
云筝暗自扫视一圈,经文殿中没有为他开脱的老头子。埋低脑袋,舔干净唇角血丝。
“伧夫!”东易水露胳膊露腿地舞进殿中,“要打人也应该让云筝太子把话讲完。”她笑肌肥厚地脸上展现嘲讽。
祈昭内心冷呵,自以为是!
面上憨厚老实,转而询问云筝,“缘何不按规矩办事?”
“儿子在风江行进时,心中颠三倒四,做了噩梦。醒来心中放心不下母亲。派人到崖狱给母亲送些丹药,不曾想手下人回说母亲早已归天。这才紧急掉头,来告知仙主。”
言出,满殿寂静。
穿堂风过,吹得门扉呼啦呼啦响。
“她……不可能!”祈昭下意识转身离开,没走几步顿住脚步。阖眼吸气,“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实不敢相瞒,当时根据崖狱传送至玉简画面,文歌仙主手中捏有我二弟的衣角。”
裹披风来迟一步的寻甄,比之往日身形更加瘦削。他手中端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陪着笑脸献给五长老。
“雨仙之死,本皇二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拍拍锦盒,“这里面是可提升修士灵力的水,还请无为张老笑纳。”
五位长老脸上有动容一闪而过。
“哼!”胖长老怒拍桌案,“享亡故之人带来的好处,非君子所为!”
儒剑宗行事作风依旧欲拒还迎。
寻甄拢拢披风,着重扫视殿中祈昭和五长老。
一个二个横眉怒目,他勾唇递上台阶。
“本皇二弟行为,实在令人发指。说起来本皇与二弟有杀父之仇,所以不知诸位可否愿与在下联手,于不周山借债鬼之手绞杀拂渊。”
殿中正派人士暗自交换眼神,得意洋洋的寻甄并未注意,随他拍手声响起。婧遥踏着婴手墙出现一瞬而后消失。
“方才那东西便是我们的致胜法宝,诸位无须担心不敌拂渊。”
“与魔族联手便罢!竟还想让我等与债鬼为伍!这实非君子所为!”胖长老气得在殿中来回踱步。
门窗大开的经文殿外,雨仙妻子水书雪抱着生有两头,身体黏连在一起的婴儿。藏在灌木丛后,用雨仙送她的特殊令牌,抵在殿外无形结界之上,将殿内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于心中暗骂,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雨仙拉上祈昭找拂渊麻烦前,乐呵呵地对妻子说:“我们的孩儿有救了!”
可谁曾想,竟是这般结果!
岁禾真该死!
不就是要她一点血肉,又不是要她的命!
水书雪磨牙,抱着孩子离开。
没有人愿意为雨仙讨回公道,为她的孩子讨回公道,那她便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