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师徒二人一路无话各怀心事回到前山,程泽见顾清珩和萧疏寻同行,面上不做反应,迎上两人。
“师尊。”程泽动作恭顺无比,但眼中却并无敬意。
抬眸瞬间还用一种轻蔑地眼神在萧疏寻身上打量一番。
一直淡然着神色的萧疏寻这时才算有了些反应,那双眸子利如鹰隼,在眼中将程泽啄成碎片。
程泽起初是愿意施舍些怜悯给萧疏寻的,但前提是萧疏寻只是一个能被他踩在脚底的弱者。可他眼里的弱者却偏是个天生灵骨的好苗子,长老夸,同门羡。
有些人希望你好,但绝不能比他好。妒意,便在此滋生。
俩人视线在空中一对,眼里对对方的厌恶都不做掩饰。
顾清珩只觉身边气温低了几分。
“明日结了早训,和我去藏书阁。”程泽还以为顾清珩是在对自己说,刚要回话才反应过来顾清珩问的是萧疏寻。
清屏山藏书阁,上有天书,下有幽文,不仅如此,各样奇珍法器陈列阁中。外设结界,非有令牌不可出入。
萧疏寻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却要带他进去?
程泽以为顾清珩是有要事,刚要毛遂自荐却见萧疏寻面朝顾清珩拱手应下。
都不是傻子,萧疏寻不太在意顾清珩此行目的,他私心想找找关于摄魂术的书籍。
从前也是在幽居门偶然所得几页手稿,彼时他灵根被程泽损害,修炼仙门心法见效极慢。
即是有书文说明,藏书阁翻翻,也不一定一无所获。
不过顾清珩可没想那么多,他只是想把人带在身边罢了,见萧疏寻应下点头离开了。
真心端不住这副师尊架子,而且这俩人气氛不对,先走为上,勿伤无辜!
顾清珩自然是要再找机会去探一探后山的,必要的话还得探一探萧疏寻。
浊气在他那个世界倒是已经绝迹,却不想这画中世界竟会有这坏东西。
这玩意说是混沌死前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满含怨恨与不甘,游荡在人间,以三界的恶为养分,最终成了能控人心魂的魔障,愈养愈多。虽可靠它短时间增强修为,但也会让自己失了本心,成为毫无情感的怪物,做的恶越多,浊气的力量就越大,力量越大,这个人就被控制的越死。
顾清珩只怕这浊气是为萧疏寻而来,他若是动了这种歪心思…
可别做傻事啊。
*
萧疏寻结束早训回屋换了身玄色衣袍,袖口束起,半扎起头发便匆匆往藏书阁去。
藏书阁在半山腰,背靠山石,那屏淡色结界延伸向上将整个藏书阁包裹其中。山与殿融合在一起,可见修建之人独具匠心。
萧疏寻在那结界前等了一会才见顾清珩像一朵云一样从阶石上走来。他今日倒是不太一样,不穿得像只花蝴蝶一般。
“我记得,先前你在玄虚秘境受了伤,你且看看有没有什么修复灵根的办法。”顾清珩一边用令牌验身打开结界,一边给人交代着。
来得路上在想,若是让萧疏寻知晓了浊气,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该如何,
话到嘴边便换了个说法,反正他也打算给萧疏寻修复好灵根的。
萧疏寻心思早就跑了,忽的听顾清珩提到灵根,这才正视眼前人。
“师尊,怎么突然想起灵根一事了?”萧疏寻禁盯着顾清珩的眼,想从他眼睛里看出些阴谋。
顾清珩推开大门,挥袖拂开扬起的浮尘:“你灵根纯净,有助于修习,先前,是为师不好,忽略你了。”顾清珩说得认真,好像那些事真的是他做下的一般,说完他就在心里默骂:靠!我凭什么替时予忏悔啊!!
师徒二人在那藏书阁里穿梭了一阵。
书阁安静,只有书页翻动和偶尔急促踏地的脚步声。光透过窗子投射进来,正值夏日,书阁内倒沁人心脾。
萧疏寻对于灵根是否能修复不是很在意,有没有对他影响不大,他有自己的打算。
顾清珩则又是查浊气又是看灵根的,还真给他找到了。
“灵山之顶,天神落泪,治百病,修万物,己朽木殷二鬼守之,谓之抚灵池。”
“两个人镇守?”顾清珩默念着书上的内容思考着,这画卷中竟也有抚灵池。
奇怪,他只见过己朽一人。
“你看得如何?”顾清珩无声地出现在萧疏寻身后。
萧疏寻迅速合上书,面色不惊:“没找到什么有用的。”
说得是实话。
萧疏寻一无所获,却也只能跟着顾清珩出去,到了门口顾清珩忽的停下步子转头:“再过三四个月便是仙试了吧,好好准备。”
清屏山每年春秋两季都会有仙试,春季是笔试,如同人间学子一样,四书五经诗词歌赋。
秋季仙试才是重头戏,届时还会邀请其他门派的掌门人前来监考。
萧疏寻只在第一年参加过一次,自那之后每每秋试,他便会被冠上各种理由除去考试资格。
只因为那时他在剑试上败了程泽拿了第一,得了花间派门主一句夸奖。
各长老也赞不绝口,还拿萧疏寻与时予当年相提并论,程泽妒心大起,时予也暗觉晦气。
参加不参加的对萧疏寻来说也是毫无意义,输了众人奚落,赢了又免不了被针对。
萧疏寻正想着怎么回绝,侧方传来一声冷哼:“萧师弟如今造诣,还是不要去仙试上丢人了。”
程泽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朝顾清珩拱手继续说道:“那日各派掌门云集,听说连那向来不给情面的扶夷门主都会前来,萧师弟此前灵根受损,就算剑术再好,心决我和大家说说,手下留些同门情谊。可玄虚秘境诡谲难测,若是受了伤可就不好了。”
真敢说啊……你知道你面前这人是谁吗?
顾清珩在脑子里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程泽原本在驭魔图中的结局。不过看这德行,应该跟自己的死相有的一拼。
萧疏寻暗中握紧了拳头,眼中杀意渐显,自己原本修的是时予传授的玄冰心法,但后来时予便不再教他了,只随意丢给他几张文稿让他自己参悟。程泽嫉妒作祟,更是将自己送到玄虚秘境中,美其名曰磨练意志。
虽然捡回一条命,却折了不少修为,连灵根都被损坏了,时予对此却毫无表示,知道也装作不知道。
从那之后,每每练到关键便绝气血不畅,灵气倒流,只能被迫停下。
萧疏寻心中冷笑,此仇他必报。
“你在质疑我?”顾清珩声色冷淡却不容置疑,语气里满是不可抗拒,“疏寻即是清屏弟子,理应参加仙试。你这样阻拦,是怕他拿了你的第一吗?”
顾清珩毫不留情,一语道破程泽心中所想。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程泽不过是沾了生得好,他享受众人追捧的同时也在怀疑,若他不是都城皇子,还会有这样的待遇?
萧疏寻胜过他一次,鲜花掌声有被拱手相让过,纵使时隔多年,但程泽也不会允许有这样的可能发生。
可顾清珩今日对他的态度,怎么这般耐人寻味?
“师尊,弟子别无他意,只是害怕萧师弟会在玄虚秘境中受伤。”刚刚还是冷嘲热讽,这会语气明显缓和了下来。
顾清珩皱眉:“那你护着点不就是了,啰嗦。”
“要我护他?”
“要他护我?”
俩人难得异口同声:“笑话!”
萧疏寻也没想着去,但因着程泽这一番言论,下巴微扬,朝人投去一个略带挑衅的眼神:“弟子,定不负师尊所望。”
程泽吃了一鼻子灰,眼看多说无益礼也懒得行了,抬脚就走。
萧疏寻也打算离开,既然应下了仙试,便不能真的丢了人了,也准备离开去练功。
然而袖子却又不知何时被这人拽住:“去哪?你以后练功,和我一起。”
“为何?”萧疏寻垂眸看着身侧之人的动作,将袖子扯了回来。
顾清珩仰面一笑:“这样有问题,随时都可以问我啊。”
夕阳下的长廊中,光将面前人的身影变得柔和。少年有些晃神,这样的笑间隔了八年,却比记忆中更加清晰而灿烂,原本是要拒绝的话说出口竟成了一个“好”字。
*
萧疏寻做了个梦。
眼睛一闭怎么也静不下心,翻来覆去都是那些回忆。
但这次,他回到了最开始。
那场差点要了命的大雪,天地之间只剩萧疏寻一个活物,但很快,大雪就会将他撕扯,吞噬,抹杀。
萧疏寻眼中模糊看到了天地间唯一的红色,也是他活到那时生命中唯一一抹亮色,这抹亮色偏偏为自己停下。
时予撑着伞,朱红绸面压着金丝仙鹤,白纱罩在上面难掩贵气。他撑着伞,伞身倾斜向地上的少年,将自己身上的暖袍解下盖在少年身上,蹲下身,拨了拨他的头发:“跟我走吧,我给你一个家?”
萧疏寻仰着面,他多想看清这个人,可是雪蒙着眼,泪也蒙着眼,他只会点头。
自此,清屏山的时予真人有了第三个弟子,亲授玄冰心法与竹步剑意,那小公子练得极好。
师尊要褒奖自己,拿了块甜糕递给萧疏寻,可萧疏寻还没接到那甜糕就掉到了地上,莫名的恐惧蔓延全身,他蹲下去捡,再抬头,是许途远带人围着他,手上的糖糕变成了石头,不对,是很多石头,砸在他额头,眼角,砸在他心里。
他蜷缩着蹲下,透过那些人的缝隙往外看,一边站着他最敬爱的师尊,一边站着他最依赖的师兄。
身上好痛,像是火烧一般,萧疏寻分不清这是梦里的痛还是现实的痛。
他想睁眼,想嘶吼,想发泄这痛。可他的眼被血模糊,他的喉咙被血浸透。
好痛,全身筋骨如同撕裂,分不清是生是死。
……
顾清珩自从来了画卷世界就没睡过一夜好觉。
第一天就被萧疏寻拿个刀顶着,魂都吓飞了一半,连着两夜都睡不安稳。紧接着又是浊气,他睡觉本来就轻,心里有点事更是睡不着。
正静着心,侧面小屋传来动静。
顾清珩推门而入,浊气在萧疏寻身上里三圈外三圈缠了个紧,只见他紧闭着一双眼,双唇抿成一条线,眉头蹙起,难受得直冒虚汗。
顾清珩来不及多想这么多浊气哪里来的,掌心聚力拍在萧疏寻背后,一边传送着灵力不让浊气侵入,帮他缓解着痛苦。
“萧疏寻,醒醒!”顾清珩焦急地喊他,这人不应,被梦魇住,再不醒来只怕浊气要趁虚而入了。
他将萧疏寻转了个身对着自己,低声念咒,闭上眼贴住那人滚烫的额头,浊气裹住顾清珩将两人围在其中。
“疏寻?”
“萧疏寻!”
眼前的人影被拉开,光终于透了进来,萧疏寻看不清那张脸,正如当年的大雪里他看不清他的师尊一样。
顾清珩扶起萧疏寻:“别怕,别怕,这是梦。”
这是梦?萧疏寻躺在这人的臂弯里仔细地看着,可无论他怎么去拂,都拂不开那层雾气。看不见他便伸手去摸,梦魇中的小魔君将顾清珩的脸摸了个遍。
萧疏寻醒了,浊气也在退散,他面向着顾清珩靠在他肩上。顾清珩摸了摸他的脉,还好,无碍。
月将落山,萧疏寻浑身被汗浸湿,顾清珩任由他无意识地抱着,不时拍拍他的背,像在安慰孩童一般。
待萧疏寻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结实的胸膛,鼻尖萦绕着某人身上特有的香气。
他猛地推开顾清珩坐直了身子,又看了看自己:“你在这做什么?”
“你做噩梦了。”顾清珩站起身,拉了拉衣服:“醒了就好,时候还早,再睡会吧。”
萧疏寻回想着那个梦,看着最后一片衣角抽离出房门,只觉得脑壳昏沉。
虚影入识海,谁人声清,低语醒南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