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瓣温热的柔软猝不及防落在颈间,紧接着湿漉漉的触感一下一下滑过皮肤,楼小禾看不到,那里印着一道紫红色的勒痕,是方才敖铁心薅她衣领子时留下的,温晏秋轻吻过那处,然后微微离开,隔着很近的距离,轻轻呼出一口气。
滚烫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楼小禾不由自主一阵战栗。
温晏秋抬起头,直勾勾看着楼小禾的脸,眉头陡然蹙紧。
楼小禾瞪大眼睛,几乎以为温晏秋恢复了意识,却见他还是那副失神的模样,只不过,或许是她的错觉,温晏秋的双眸看起来似乎清明了几分,紧皱的眉头显然也是有它自己想法的……
他的目光太过强烈,逐渐流露出几分恶狠狠的意味,楼小禾莫名,直觉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把人给惹毛了,狐疑抬手蹭了蹭,还来不及看清,整个人就被失重感撅住了。
“……”又这么搞是吧?
一回生二回熟,楼小禾这次有所防备,当即捻了个诀,优雅着陆,稳稳护住了她那苦不堪言的尾巴骨。
温晏秋毫不意外地再度当场蒸发。
楼小禾低头看手,只见上面沾着半干的血迹。
她这才意识到,温晏秋方才蹙眉发狠,是因为自己脸上乔烨的血。
“……”他到底是有多讨厌乔烨。
楼小禾收回手,打点了一下精神,试图重新进入方才那不可一世的状态里,这时金钟内被迫围观方才一幕的老头出声道:“和你调情的这小子,是谁?”
楼小禾嘴角抽搐:“……”确实,不知情的人看在眼里,这种大庭广众之下亲亲抱抱的举止怎么都不算庄重,温晏秋发病的路子和他本人一样邪乎,看似调情,实则索命。
方才两次温晏秋都是背身对着令狐斐,老东西没看见温晏秋的脸,但他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此刻的神情很是混乱。
因为温晏秋的出现而短暂流露出的些许温和渐渐从楼小禾眉宇间消失,方才下意识冒出来的朦胧念头在此刻正式成形。
随着朝阳东升,风向转变,清晨的风从谷地吹往四周合围的山岭,聚窟谷对面那片低矮茂密的灌木林随风轻摆,其间隐隐泄露出几片瑟瑟发抖的衣角——世道太平已久,总不乏舍命吃瓜之辈。
楼小禾目光不经意扫过,随即落回到令狐斐身上,她忽而笑了一声,手肘撑着膝盖,以手支颐,神色轻佻:“他啊,他叫温晏秋,是这聚窟谷的小弟子,皮囊俊俏,手也极巧,声音还好听,这般极品尤物,深得我心。你方才也见识了蚩尤旗蛊惑人心的本事,我不过略施手段,他便成了我玩弄于股掌的提线傀儡,只能穿我喜欢的衣裳,说我爱听的话,做一切讨好我的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看到令狐斐匪夷所思的脸色,嗤笑道:“兴之所至养个男宠来消遣罢了,您老怎么这副表情,该不是……羡慕了?”
楼小禾一番话,一来顺着令狐斐的话头,将方才柳含烟三人包庇她的举动粉饰成被蚩尤旗蛊惑之下的非自愿行为,二来撇清了温晏秋,给他树立起一个怀璧其罪的无辜美男形象,与此同时,她那阴险无耻的女魔头形象也跟着愈发鲜明立体起来。
默默烤火三人组:“……”立刻会意并齐力扮演被蛊惑的样子,纷纷作出目光空洞奉命取暖之态。
三十目露激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如此丝滑,简直就是摆渡人的天选好苗子!只可惜,这十月散人传闻乃鬼仙出身,死了便当场魄散魂消,再入不了鬼籍,不然,高低要作为夜台优质储备人才登记在册的。”
归海青:“……”的确,三言两语,连温晏秋的异服癖都在话里话外给遮掩了过去,当真是半点话柄也没留。就像方才第一时间用草席将乔烨的尸身盖住一样,女魔头一些看似不经意的无微不至,总能精准戳中归海青的心窝子。她好像开始有点理解叶初服了,小姑娘确实招人稀罕。
楼小禾终于彻底找回了状态,随手变了隐囊搁在身侧,她没有留意到从隐囊底下传来的细微声响,懒洋洋地倚靠上去,歪着身子抬眸睨令狐斐,道:“话说回来,他是谁你管不着,但我是谁……你心里总有数吧?”
令狐斐脸上的混乱逐渐变作笃定,他冷声道:“彭侯,你果然没死。”
三十:“……这老头实在疯得不轻,十月散人和彭侯野犬?除了同为魔头之外,这俩根本八竿子都打不着好吧!”
归海青神情骤变,火炉旁的柳含烟浑身一滞。
她们隐隐意识到,楼小禾要做什么。
从刚才开始,楼小禾就在有意误导令狐斐,她想让他,甚至让所有的世人,都以为她就是彭侯。
这一举动究竟意味着什么,此时此刻,在场的所有人还不甚明了。
令狐斐死死盯着楼小禾的脸,用力摇头道:“不,你不是,我记得他的样子,他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更何况,你若真个是他,蝉冰剑早就对你使出缉魂了……”
楼小禾方才之所以能一眼认出蝉冰剑,是因为她在夜台那些年,一入夜便用天眼觑搜罗蚩尤旗的情报,顺带也翻阅了许多上古法宝和神兵的资料,其中就有蝉冰剑。
而所谓“缉魂”,是蝉冰剑剑灵又一阴毒的解数:凡是蝉冰剑主人动了杀心之人,哪怕侥幸从剑下逃得一命,只要剑上沾了那人的血,若他再次出现在方圆十里内,剑灵便会自发索敌取其性命。
令狐斐此言中的意味,楼小禾哪里能听不懂呢?
这个老东西曾对彭狗起过杀心且下过杀手,蝉冰剑上沾过对方的血。
楼小禾上次在彭狗灵府里看到的画面戛然而止,凌霄花架下将要发生什么不难想象,她曾经设想过,渣爹肯定又把彭狗关进了葫芦里,且这次是奉师命行事,说明这师父多半听信了魔胎邪种之说,和他那渣爹一样油然而生出替天行道的正义感,这一次,打算伙同渣爹把彭狗关到死为止。
她不是没有想过,有没有可能,师父会和那个渣爹一样,一次又一次亲手将彭狗杀死?
——“瞎说,小孩子没有不爱吃甜的。”
——“后山的猴子都没你瘦,不多吃点,哪里有气力,没有气力,怎么修行?”
——“体修可是要吃苦头的。”
——“好,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哪!”
她很快又想:不会的,师父那么喜欢彭小狗,教他走路,教他识字,给他糖吃,总把他带在身边,做了什么好吃的,总把第一口喂到他嘴里,会心疼他体修受苦,会为他的进步感到骄傲……
这样一个人,和彭狗那阴邪歹毒的渣爹本质上就不同,再怎么听信谗言,总归下不去杀手的,楼小禾这样想。
但她到底还是天真了。
良久,楼小禾终于从隐囊中缓缓坐直身子,她双唇微动,似乎想问什么,却如鲠在喉,发不出声音。
她又有什么立场质问呢?她和这老不死的一样,手上都沾满了彭狗的血。
楼小禾没有察觉,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方才被她一不留神压扁在隐囊底下的那只小神兽重新鼓胀起来,它大声打了个嗝,紧接着从嘴里冒出来一个七彩泡泡,泡泡缓缓升空,很快便在半空中噗地破开来。
——是梦貘。
它吐出了一个梦境。
那日天气晴好,少年的头顶高悬着正午的丽日,他小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整个人站得很直,肩膀宽得没边,脚底下像是扎了根,脸庞明明尚且稚嫩,身形和骨相却显露出超乎年龄的成熟和强悍。
一柄宝剑朝他递了过来,他没有动,直到对面人开口道:“彭侯,接剑。”
他双手捧过,十指用力攥紧了剑鞘。
“你我师徒一场,为师于心不忍……你且自行了断吧。”
他抬眸看去,只看到一道冰冷的背影。
剑出鞘,锋刃皎皎赛霜雪。
少年脸上挂着笑,用最平常的口吻,唤了一句:“师父。”
下一刻,长剑架颈,血溅三尺。
……
她曾经问起过柳含烟,彭狗的致命弱点为何会在颈侧,明明犬族和狼族一样,铜头铁骨豆腐腰,最脆弱的地方,应该在腰上才对。
柳含烟说她不知道,因为天君从没提过,也没有人敢问。
楼小禾现在知道答案了。
彭小狗不知在渣爹手里死过多少回,从没求过一次饶,令狐斐将蝉冰剑递给他的时候,除了那声“师父”,他甚至连一句“为什么”都没有问。
他那把骨头始终是硬的,却从此有了弱点。
或许因为,令狐斐是这个世上第一个待他好的人。
或许因为,这世上终究不会有一个真心待他好的人。
……
楼小禾望着梦境消散的那片虚空,失神良久。
直到令狐斐不可置信的声音传来:“……是你!”
楼小禾转动目光,有些木然地落在令狐斐脸上,随后看向趴在她大腿上的那只小家伙。
令狐斐误会了,以为梦貘吐出来这个,是她的梦境,并以此确信她就是彭侯。
温晏秋的心病不好医,这梦貘想来也是大夫给出的方子之一,用来吞食他的噩梦,守护他的美梦,确保他拥有良好的睡眠,从而辅助他获得愉悦的心情和健康的身躯……
至于小家伙为何会被丢在这里,很难讲它的主人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毕竟,它好像确实不怎么奏效,而且吧,长得相当潦草:皮毛通体黄黑色,个头小小的,却不影响它虎背熊腰,四肢和尾巴都短短的,长得像熊瞎子,但又比人家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憨傻气质……
——狗男人一向喜欢聪明的,所以不排除故意遗弃的可能。
楼小禾并不理会令狐斐,而是突然直勾勾盯住那只梦貘兀自出起神来,空气陷入一种诡异的宁静中。
蓦地,利剑划过金钟,不断发出刺耳的声响,令狐斐试图破钟,却始终徒劳。
他挽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彻底散乱,眉宇间的悬针纹深如刀刻,那张曾经在彭侯记忆中总是笑吟吟的面孔变得严峻而暴戾。
“没错,我是彭侯。”楼小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