狒兵的低语犹言在耳,廖燕已经不敢擅自动弹,房璃抬高视线,视野尽头,一个高大的人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轻……
她抿住唇,阻止了那个差点脱口而出的称呼。
一阵轻微的战栗从指尖开始像寄生虫一样钻入,房璃干脆捏紧手掌,目光坦然。
来人身长九尺,披着简朴的沙白色兜帽糙布袍,鼻若鹰钩,长脸凉薄,漠然地看向房璃。
不会有错。
这张脸,正是她在妖市救出来的那位,小雪。
仿佛谁先开口就落了下风一样,两人在沉默中对视片刻。
“妖市真是一个好地方,”房璃启唇,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陌生,“竟然能让徐宫主亲自光临,想必那里,有狴犴宫都不知道的秘密。”
“不用演了,我知道你是谁。”
“……”
房璃皮笑肉不笑,“那么我是谁?”
“房尹若。”
这个名字出来的一瞬间,房璃惊讶自己并没有意外的感觉,甚至舒了口气,好像被徐轻雪认出来是本就应该发生的事。
说到底,有什么伪装能够骗过她的眼睛?
徐名晟换成了徐轻雪的声线,即使长相大相庭径,可那声音一出,无异于直接向房璃坦白身份。
“我去妖市,不为别的。”
“我知道。”
房璃笑了:“我猜就是,你是来找我的。”
徐名晟看着她放在背后的手,眸光暗了一暗,“我很意外,你还活着。”
“对,这个世界上,没有徐宫主想其死却还能苟活于世的人,”房璃道,“我很荣幸成为这个人。”
她渐渐能够控制发抖的声音,心跳静了下来,比想象中的还要快。
“现在还来得及。”
“什么?”
“把宫主刃还给我,”徐名晟盯着她,眼瞳黑黝黝,深沉的凉意无边无际,仿佛在室内下一场大雨,“还来得及。”
“……”
房璃握着宫主刃的手缓缓垂下,嘴角扯开一丝嘲讽的弧度,眨了下眼,“倘若我说不呢?”
廖燕的表情苍白,好像这样的场面已经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听见房璃此言,他才醒了一醒,还没开口就被打断:“把宫主刃还给你,然后让你杀了我,怎么可能。”
“这匕首是你亲自塞给我的,宫主做事如此不计后果,也怪不得旁人了。”
徐名晟:“你觉得你能离开?”
房璃:“我能走一次,自然就能走第二次。”
两个人都没有动,徐名晟的眼光放在雷池上方的神印,神色微动。
果然。
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记忆不合时宜的轮到了金蟾镇时房璃拿人命做赌注的画面,徐名晟听见了某处漏风的声音,嘶嘶呼呼,冰霜蔓延。
“如果你不放我走,我就用这匕首划开神印,”房璃无情道,“届时灾祸重演,宫主二次失职,必然要被神域问责。”
徐名晟:“你觉得我会害怕问责。”
“你不会,”房璃道,“但你不会想以那种姿态见到大帝。”
“……”
徐名晟发现自己或许低估了这个人,她比想象中的还要了解自己。
“我想我必须提醒你,房尹若,”徐名晟抬脚,一步一步靠近,“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你做出这个选择,就再没有人能救你。”
“谁能救我?”
徐名晟的表情一滞。
房璃的掌心滑出宫主刃的尖端,她的声音平直,像一汪无风的湖,没有丝毫起伏。
“愿意救我的,从来只有我自己。”
话音未落,徐名晟身形瞬动,周身灵力毫无保留瞬间轰开,雷池中蠢蠢欲动的邪魔感知到威压迅速降下,他五指握爪朝面门掏来,房璃矮身一闪,像只泥鳅一样从徐名晟袖子底下滑过去,直直朝着旁边的石阶而去!
雷池中瞬间沸腾!
累如虫卵的邪魔们无声呐喊。
开神印!开神印!
噗嗤,剧痛从肩膀传来,房璃从半空落到地面,伸手往肩上一摸,五指顿时沾满粘稠的鲜血。她冷笑一声,额角青筋凸起,声音如同啼血的凰鸟,凄厉嘶鸣:
“廖燕!”
廖燕如梦初醒。
不管从前如何,眼下一旦被困在狴犴宫,那就是永世不得翻身,只有从这里出去,一切才有转机!
他若是认命的性子,也不会冒险先斩后奏,来到苦海了。
锵的一声!火花四溅,铁链如游蛇从廖燕的袖中钻出,第一下就冲着徐名晟的心口。他自然没自负到可以一击毙命,冲着要害,是为了让徐名晟分神对付他,给房璃争取时间。
这位传说中的人物,实力到底有多强悍?
他习剑,腰间却从不佩剑,此刻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件武器,但廖燕知道,身上没有剑的原因有很多,像徐轻雪这种等级,估计是人剑合一,不必再依托物器,随手便能掐出剑气。
徐名晟此刻的脸色堪称乌云密布。
宽大的袖袍挡住血筋毕露的手,廖燕只看见一抹刺目的光从徐名晟袖中探出,时间仿佛在刹那静止了,乱叫的池中魔族,往两侧高处跑的房璃,张牙舞爪的铁链网,所有的一切变得缓慢无比,只剩下那一把剑,或者说,那一抹剑气。
抱残诀。
乱刀一样的剑诀如风绞刹那爆开,像是碎肉机,瞬间扫荡过洞穴内的每一寸角落,那些紫色的电流被断成碎片,又缓慢的聚了起来,廖燕的铁链当场粉碎,他整个人被轰向石壁,砸出深深的裂纹。
身上血痕浸染,破碎的脸颊咳出大滩血,廖燕艰难地看向徐名晟。
……的身后。
房璃的动作一点不拖泥带水,脸颊侧有一道上次在拂荒秘境中留下的伤疤,此刻被雷牢的电流电的再次崩裂开。
抱残剑诀在她身上留下细密的血痕,重重叠叠的衣裙削下无数碎片,即便如此,她还是登上了石阶尽头。
房璃爬上石阶的姿态并不美妙,痛苦如流水从她身上过,眼神里却有着惊人的专注力,几乎是在徐名晟投去视线的同时,她翻身一滚,从高处往雷池中央跌落,像一只折翼的青鸟。
雷池中的魔族再次沸腾,覆盖着雷网的红色池水宛如一张贪婪的血盆大口,盯着自投罗网的食物,亢奋无比。
徐名晟自以为可以掌控一切,这一幕却如同梦魇的芽,勾起了无数深夜时令他辗转反侧的记忆。
他失神了一刹,只是这短短的一瞬间,局面已经天翻地覆。
剑气如利箭般射去,企图将青鸟击落,廖燕睁着血目,手指微动,破碎的铁链再次腾空,死死挡下了这一击!
与此同时房璃调整姿势,在即将落入雷池时将匕首对准神印,滋滋滋!
宫主刃刺穿了封印。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魔族痴呆地看着灼热发亮的神印,廖燕愣在原地,徐名晟大步上前徒手捏碎铁链,御气飞向神印,眼神中寒意惊人!
难以置信的灵力对冲轰然流淌,握着匕首的手掌迸开血口,她面无表情咬紧牙关,伴随着刺耳的轰鸣,匕首一寸一寸往下,完整无缺的封印正中,撕开了一条黑洞洞的口子。
神印,破了。
神印破了!
狒兵尖锐的大笑在喧嚣而起的嗡鸣声中被淹没,与此同时廖燕的铁链穿过重重混乱抵达房璃的手心,她用力一拉,廖燕像块牛皮糖一样腾空而起,被甩进了雷池的另一角。
半透明的池水中依稀还能见到那抹青色的形影,徐名晟伸手去捞衣角,却被蜂拥而至的魔物贴脸,逼的步步后撤。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池水中那一抹青色销声匿迹。
耳边,角落,铺天盖地的魔物,如同苍蝇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狂喜着,欢舞着,尖叫着,冲向洞穴出口。
铛!
狒兵脸上的笑容静止了。
贯耳的钟声响起,余韵渐次攀升,石壁都在跟着共鸣,泄洪似的魔族像是受到了刺激,目之所及的黑气矮了半丈,喧闹变成了痛苦的尖啸,离井口最近的狒兵像是被一道巨力劈开,轰向远处!
怎么会?
魔气溃不成军,像是被一只大手肆意揉捏,狒兵不敢置信地望向悬浮站立半空的那人,他的表情宛如结冰,脸上属于小雪的障眼法缓慢褪去,露出了原本冷峻的容色。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魔族们吹唇唱吼,愤怒地围攻向徐名晟,又被强劲的灵力绞碎,罪魁祸首站在风波中央,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群可悲的蝼蚁。
他掀唇,淡淡讽刺。
“一模一样的戏曲,以为能在我面前唱第二遍?”
-
这是廖燕平生第一次进雷池。
目之所及皆是红水土壁,景物藏在通红的颜色下,只显出几分模糊的狰狞。
好消息,有出路了。坏消息,快死了。
雷池水专烧灵脉筋骨,这也是为什么房璃笃定密道没有被封的原因之一。
密道从上宫连接至岛屿地底,干系着整个五葬天的建筑体系,正常想要在上面下功夫就已经非常艰难,再加上雷池水,这是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跳进池水找密道,难道就是一项可完成的任务了吗!
廖燕崩溃的想笑。
他总是信了这丫头的邪……
硬生生接下徐名晟的一招,现在的廖燕已经是强弩之末,池水的电流从伤口钻进经脉翻江倒海,剧烈的痛楚模糊视线,廖燕低头看着手上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女子。
他的位置还在移动,说明房璃也在动,而她身上的伤情不比他轻。
廖燕无法呼吸,浑身疼的麻痹,仿佛在旁观自己被切成一块一块,想努力,眼前却渐渐陷入一片空白。
谁。
谁在拍他的脸?
廖燕睁眼,半透明的红色池水中,房璃的面孔已变得十分模糊。
但脸上那只不断拍打的手,毫无疑问来自于她。
房璃指了指土壁上的一块古旧的圆盘,上面有东西在发光,廖燕拼尽全力睁眼辨认,像是八卦阵锁。
密道就在这吗?
房璃一只手将铁链绕了几圈攥在掌心,另一只手熟练解阵,不过三息,廖燕听到一声极其遥远的“咔哒”。
水流的方向变了。
房璃和廖燕几乎是在一刹那就被卷入了漩涡中,迅速吸进了那条密道,周围的视野快速倒退,一阵天旋地转以后,廖燕脚下一空。
上宫是一座漂浮岛屿,从前周围是瀑布,那个时候,房璃就是顺着瀑布被冲到了下宫。
而现在,岛屿之间支离破碎,原先的瀑布不翼而飞,房璃和廖燕被冲出来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苦海上空旋转的云层,第二眼,就是脚下的万丈长空。
两个人不约而同想:我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们被重力拉扯向地面,房璃将手指塞进唇舌,拼尽全力吹出一声清越的口哨。
远处寒光一现,廖燕浑身一震,嘴里还在乱叫,下坠却停止了,他侧头,发觉自己落在一面光可鉴人的长剑上。
剑上倒映出他狼狈的侧脸,不堪入目。
“呼,幸好出来逛了,殿下,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记得那个哨音……”
姬师骨两手御剑,正要向房璃邀功,转头看见她了无声息倒在地上,湿哒哒的衣裳和血红的伤口,脸色骤然一沉。
赦比尸只惊讶了一下,很快又麻了。
呼呼的风声里传来远处兵器碰撞的嘈杂声响。
姬师骨不再言语,沉默御剑,朝着结界边缘疾速飞去。
五葬天的结界由宫主亲自布下,固若金汤,古往今来,唯有八年前那次雷牢邪魔溢出的事故发生时才破过一次。
但姬师骨像是丝毫不在意这一点,速度不减反增,御使着灵剑,闷头往结界上冲去!
这是要粉身碎骨的节奏,赦比尸大叫出声。
下一秒,躺尸的房璃抬手掷出宫主刃,稳稳没入结界,灵剑极限调整方向对准匕首撞上去,夹杂着水雾的凌冽暴风扑面而来,他们冲出了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