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贺渊的人,和新区里的贺渊是不一样的。
贺渊时常这么想。
只要离开了失落之地,他会成功活得更好,过去的苦难追不上自己。
然而赤裸裸的事实嘲笑了他。他试图去渡过,前去新生活,只不过是卑劣可耻地沉溺于幻想。在温柔的世界里,即便是虚假的和平。他也像困于牢笼的幼兽,逐渐被削弱。直至身形壮大,再次撞上枪口时,却完全懈怠,死亡更是咎由自取。
明明危机的直觉早就发出了警告,明明失落之地里的幼子很会藏匿,明明从一开始就不该如此松懈。
子弹穿过的头痛还未恢复,贺渊转过头看去。
“老天!贺渊你快来帮我抢课!”纪晴夏匆匆忙忙从街道的远处冲过来拽起他的手,往前走。
我应该算死了?呼吸如此真实,秋日的金黄在眼前飞舞,银杏叶纷纷扬扬,风吹过脸颊,贺渊安分地跟随走去。一只耳朵的耳鸣声回绕在脑边,时刻提醒着他。
眼前的纪晴夏还在滔滔不绝,将人拉到门前。贺渊抬头,看见了网吧的标识。
是那时候。他想起来开学的网拥挤不堪,抢课是一门大事。纪晴夏急切找上他就为了去一家网吧抢课,在他们进去后,是遇见什么最后放弃了?
纪晴夏催促贺渊,贺渊摸索着,竟真拿出了身份证。前台手捻着身份证,却是一副不打算还了的样子。他肆意躺在椅子上,小眼睛眯着问:“怎么,在这都当打手了,你能有钱带人来开几个电脑?”
是了。早些时候他在这兼职,防范闹事的。而前台的同事嘲讽,之后他们就离开了。
等回去了纪晴夏抢课也没抢到,只能选剩下的。贺渊安静地站在原地想。
这家伙怎么说话的!纪晴夏心道,上前要说话,被贺渊一把拦住。
“钱我会付,今晚也是我值班,你先开机子吧。”贺渊的语气可以说是平淡,在纪晴夏有限的回忆里,他好像很少看见贺渊这么冷静的时候。
前台哼了一声,把身份证甩给他,独自点了根烟。贺渊拉着纪晴夏一同挑了最里面的两个电脑,两人坐下,一时间安静。
“呃,贺渊?”纪晴夏打开界面,等待着,却是频频开过来,“你怎么了?”
我说我死了,现在在你面前的是鬼,他会吓一跳吧?或是现在就直接问,你和“公子”什么关系,卡着时间让他震惊,又抢不到课?
贺渊回答道:“老一套吧,生命短暂易逝,且行且珍惜。在想如果我死了会怎么样。”
纪晴夏眨了眨眼睛,状似气恼道:“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兄弟你命大的很呢!”
但人总是会死的。贺渊想着,眼里略微湿润,他有些分不清。
他问:“人总是在痛苦吗?”
纪晴夏看着他笑了下,拍他的肩说:“你瞧,痛苦肯定有的,但是哥们在这呢!有什么困难找我!”
如果我说我死了,他会很自责和伤心,即使他会飞快地调整好心态,不会表现出来。但他会记我一辈子。这就是纪晴夏。他释然地想。“抢课了。”
“诶!好!”纪晴夏划着鼠标,点上选课界面一瞬间,光景一变。
方烨小声问:“贺渊,现在感觉怎么样?”
方烨?贺渊看他小心翼翼地,拿着医疗包,一侧斜刘海遮住眼睛。身上传来疼痛,后知后觉他才发现一些淤青。
是那时候,他想起来了。第一次在边墙内与人起冲突,对方约架在外,而他单人赴约把人全揍趴下,自己也伤的不轻。正好被方烨撞见。一向胆小不说话的方烨在他快离开时候,不知怎么就有勇气冲过来问需不需要涂药。
贺渊下意识点点头,而方烨僵硬地不敢坐下。
他在迟疑。轻而易举就能看出面前男孩的心思,贺渊时常觉得,方烨看着没有纪晴夏的幼态,却总是呈现弱势显得年龄小。他记得他当年的疑问,于是顺从心意问出来:“方烨,你为什么不报警呢?”
那地方都是血了,贺渊没留手,顶多注意没弄死。如此血腥的场景,方烨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却是询问需不需要帮助。
方烨僵硬在原地,贺渊能看见他的瞳孔放大,一瞬间紧张地佝偻起背部。支支吾吾间,贺渊耐心地坐在一侧,没给更多的压力。
“大概是…因为是贺渊吧。”方烨闷闷道,又恐惧没说对补充道,“你又不会无缘无故欺负好人。”
这样的回答,却是出乎意料了。贺渊微微睁大了眼。他还记得那时候是刚入学,对于他的城墙外身份,有太多流言蜚语。
眼前一花,虽然依旧是宿舍,却是另一人坐在对面摆着电脑。
“瞧!男神,论坛上那些人可爱死你了~”如此屑的语气,不用说只有黎白。
黎白嘻嘻笑着,喝着他百年不变的可乐。贺渊略微无语地看着他。对方讲究的就是一个收放自如,在迅速摸清了他的忍耐底线后,黎白就开始了时不时犯贱的日子。在真的激怒他前迅速逃走,等到他消气又蹦出来。要真能将他正面回怼的哑口无言的,也就寝室长了。
所以这果然是要依次完成遗憾?既然是死后的世界,揍一下应该没问题吧。贺渊面无表情的想。黎白的笑声戛然而止,警惕起来。他眼中还有些疑惑,见着贺渊拿着水杯路过他身边放下杯子。
“贺渊?”显然,聪明的黎白察觉到不对劲。
但贺渊已经内心轻笑一声,飞速冲过来,两手一揽黎白腋下,猛地向上提起!
“热度起飞是吧?”
“我靠!贺渊我的耳机!耳机!!!”
那可怜有线耳机瞬间紧绷,电脑一晃,无声绷断。而黎白被巨大的力气直接拽着“起飞”了,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发出恼怒地大吼:“贺渊你脑子有病吧!我的耳机!”
而贺渊咬牙切齿地提着凳子就坐在旁边,指责道:“新上任的新闻社部长是谁?找摄影部专门偷拍的是谁?好一个热度起飞,你还专门征集!”
“我这不是给你竞标校草吗?”黎白撑起上半身,吃惊的样子似是完全没想到面前的人竟然有脑子。贺渊看着手痒,拿着枕头又给人砸回去。
“我的新衣服!让我起来!赔我的衣服和耳机!”
闹腾一阵,贺渊忽然停下了动作,他叹口气,还是问道:“黎白,投票不是一时兴起,是你故意做的吧。”
黎白诧异地回头看他。
贺渊曾想过会不受欢迎,众人厌弃。身为城墙外来的人,总是异己。在高中时候,他就频繁被揪住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受累,身边没有什么亲近的人。大学后,依旧有人专门上来挑事,他也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是什么时候变得“受欢迎”的?
贺渊想,是从最开始那张表白墙的抓拍,从论坛的迅速传播,随后一发不可收拾,把附近小混混来挑事的事情曝光,边墙外的神秘感,又贴上了美强惨的人设,多么迅速的舆论趋势。
“无论如何,谢谢。”他低声说着含糊的话。
黎白一阵肉麻:“贺渊你脑子果然出问题了!”
贺渊听着,更是一脚又给人踹回地面。果然,下一秒,他坐在了咖啡厅。
接下来是谁?贺渊向四周看去,发现了角落的人。他不由愣住。
封四辰。
是那时候,他消失的前一天。辅导员问上来,贺渊出门的时候,路过了这家咖啡厅。但是,错过了吗?他感觉手指冰凉,从座位上坐起来,走过去坐在封四辰对面。
“封四辰,你的班会你没有去。”
“嗯。”
阴郁的眸子,收起的眼镜,戴上的兜帽,身旁拉下的幕帘和靠着椅子绑着的长棍。
一切如此违和。
寝室长不喜欢注目,平滑眼镜掩盖的锋锐,与他的处世行为截然不同。贺渊不自知的张扬任性,秉持本性。相反,封四辰总是习惯在侧后观察,平平无奇。但现在,对方似是放弃了伪装融入。他的姿态,安静而优雅,却是不在乎。
放弃、不在乎。哈?
贺渊没来由烦躁,他像是照到了透视心灵的镜子,反射到眼帘上是逐渐死去,双目无神的自己。
“砰!”他猛地砸了下桌子,像是个喜怒无常的暴徒,然而一向严苛的寝室长只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咖啡杯防止洒出,不冷不淡抬了抬眼眸。
没有责怪,也没有询问,犹如面前暴怒的人与他无关。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在生气,而你现在的表现好似一切无关紧要。贺渊突然感到了荒唐。死亡的疼痛又在发作,耳边的轰鸣声格外令人恼怒。远处的时钟敲响,像是悼念的最终声。贺渊没来由地想,不应该是这样,不应该好像从某一天开始,故事就向着尾声而去,尽头唯有悲剧作为结局。
“我心情不太好。大抵因为我死了。”贺渊双手插兜,居高临下道。
他看清了对方拿着咖啡杯的手颤动了一下。
贺渊略过去看那冷漠的表情,“生死有命,这是当然。我也早做好了死亡的觉悟。”
“但多么奇怪啊。”他嗤笑一声,“我又为什么会回到这里。就像有个念头在我脑子里嚎叫,嘶吼,他叫骂着这世界的一切!为此而愤怒!”
“就好像不该这样。”贺渊垂眸,不语。面前的人终于肯舍得抬眼看他。
“我好不容易有了些选择可能性。我不会轻易放弃。”他像是在对谁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但我怎么去做呢?上天只给我一条路走!”
他的脑子里混淆得跟毛线团一样,多余的线头又在搅乱。他想他的遗憾太多了,若真要一个一个过,又要多久才能彻底死去呢?他想这奇奇怪怪的死亡仪式未免有些可笑,人都死了,还走这一遭,是为了心安理得?
然而封四辰低声开口,放下了他的咖啡杯,说的话却是让贺渊一愣:“如果你能做到呢?去开辟一条新的道路。”
贺渊屏住了呼吸,他好似长久奔腾在荒野的野兽,饥寒困苦,终于看见了食物。他不住咬紧牙关,剧烈的刺痛从头脑传来。理智和感情剧烈交锋,而荒原的野兽已经无法忍受,冲了过去,撕咬开了猎物。
血珠在面前飞过,耳坠的红宝石在闪烁。贺渊的潜意识划开一个口子,嚎叫从中传来。那里在告诉他,死而复生的可能性。
“贺渊?”陈以安偏头看他,猛地把贺渊从幻想的景象中拉出。
白色的长袍,披上黑色的斗篷,淡蓝色的发绳挽起乌黑的长发。脾气温和的陈以安从黑色的走廊慢慢走来,月光透过清澈的眼睛。在皎洁的月色下,贺渊映着那镜子,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他自己。
“你看起来不太好?”陈以安询问道。
是这时候啊,没想到也被他忽略过去了。也许是因为以安太有安定感了。他注意到以安身上挂着的符咒,桃木剑背在身后。附近并未激起他的警告,但明显的,空气中有不符合这时间的潮湿水汽。
“是啊,头突突的疼。”他笑道,“也许脑袋开了一个洞?!”
他想他的表现一定非常奇怪,愤怒的癫狂还在催促着。视线内都是真实的吗?世界还会欺骗多久?等到非典型走马灯过了,是不是马上就催促死亡了?就像一个个幻觉诱导其顺从的死亡,但不屈服的野兽撕开了猎物的喉咙,终于开始填报肚子。
没有嘲笑或是异样,以安作为朋友是多么令人舒缓,完美的稳定性格,倾听着。但陈以安总是泰然自如,总是道其各有命数,他似乎从未怀疑过诡异,夜幕的由来。就像瞬间接受了。
“以安,你总说人生有命,富贵在天。如果我说我想杀了你,你会接受吗?”
以安愣愣地歪头,极其不解:“不建议你这么做。我会反抗的。”
“哈哈哈!”贺渊自己也不知道在笑什么,他拍拍对方的肩膀,又道:“那如果我想捅破天空呢?”
陈以安认真地想,开口道:“师傅不太赞成。”
贺渊摇头,他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再一眨眼,是那条巷子。
只是,他在巷子外的酒馆。而时间,看着那墙头的血,尸体,他想正是第二天早上。
“巷子里的弥赛亚!”有人高谈着“怪谈”,啧啧赞叹,“瞧啊!死了一巷子!”
他无趣地踢开凳子,酒馆的人在吵吵嚷嚷。贺渊却不在乎,大大咧咧坐在了那群谈论的人身边。
“哈哈哈!哪来的没断奶的崽子!”他们哄笑着,一个胡渣满面的男人走过来,撸着袖子,一拳砸过来。贺渊看也不看掠过了拳头,向上一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