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驭西川暮云沉,灵武星芒裂紫宸。
剑南铁甲寒未动,九重珠帘怒已深。
岂肯垂裳让麟趾?偏欲挥戈挽日轮。
忽闻戍角催边月,将军拂袖踏霜尘。
由于卢凌风出门时已是不早,路上又耽误了些时间,故而当他来到城外天子暂居的行宫之时,四处已然点起了烛火。正殿殿门紧闭,院内宫人们虽来来往往各自忙碌,但皆动作小心,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惊扰了殿中人。
高力士带着几个小内侍守在门外,见卢凌风进得院来,忙迎了上去。
“七郎,你可算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高力士边寒暄边引着卢凌风向正殿走去。
“没什么,路上有点事耽搁了。”卢凌风并不欲就此多言,转而问道,“陛下传我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高力士正要开口,殿中忽传来瓷器迸裂之声,飞溅的瓷片撞上门板,清脆刺耳。天子怒喝声穿透窗纸,惊得檐下铜铃骤响。
卢凌风侧耳凝神,待辨清那声“逆子”,方挑眉向高力士投去探询一瞥,以口型明知故问道:“太子?”
高力士瞧着面前人年岁渐长,到底不比当年直来直去,心中对暗觉好笑,感慨造化弄人,唇角微微抽动,颌下白须随点头动作轻颤。
见高力士本满是忧色的眼中闪过一丝揶揄之色,卢凌风不由有种被拆穿的窘迫,只好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然后无声的问道:“什么时候送来的消息?”
“两个时辰前。”
卢凌风顿时哑然,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是好。
高力士见卢凌风面上表情,想他已然明白适才那出的原委,不由扯起一丝苦笑,然后便冲殿内扬声回禀道,“陛下,卢大人到了。”
得到天子准许后,卢凌风整了整衣袖,冲高力士点头致谢便要进去,突然感到有人扯住了自己的衣袖,刚要转头去看,却直接对上了高力士那双满是担忧和拜托神色的眼睛,心中顿时因这份诚挚的忠诚泛起一缕酸涩。
卢凌风轻轻拍了拍高力士的手,用只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放心。”然后大步进了殿内。
殿内龙涎香浓得呛人,博山炉吐出的青烟将天子的面容笼在雾中。
卢凌风甫要跪拜行礼,便被天子止住了,只将手边的信笺递给他,卢凌风忙走上前接了过来,打开一瞧,原是太子殿下给天子,哦不,是天子给太上皇的请罪书信。
“陛下,此物可真?”卢凌风斟酌着说道,“此事事关重大,没准是有心之人的奸计,万不可轻信。”
“当真!如何不真!我还能不认得那逆子的笔迹不成?”天子冷笑了一声,“从灵武而来的‘天子’信使还在呢。”
听对面人话中仍有怒气,卢凌风悄悄抬头瞥了座上人一眼,不料与天子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卢凌风忙低头将视线错开。
两人就这样一个低着头,一个紧紧盯着,在互相等着对方开口打破这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默。
果然最后还是卢凌风先耐不住性子,躬身劝说道,“陛下,事已至此,依臣之见,不如拟就退位诏书公告天下,放权于太子,如此方能早日平定叛乱,收复两京,保大唐江山不失啊。”
“卢凌风!枉我如此厚待于你……连你也……!”天子没料到会从卢凌风口中听到劝说自己退位之言,若说适才之怒有演戏的成分,这下子可是动了真怒,抄起手边刚奉上的茶盏,用力朝着卢凌风掷了出去。
按理说以天子如今的年纪,早已不比年轻时的气力,本是掷不多远的,可偏偏之前卢凌风从天子手中接过书信后并未退回大殿中央,故而茶盏不偏不倚直直的砸到了卢凌风头上,然后掉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茶水滴滴答答,卢凌风也没管糊了自己满脸的茶叶,忍下心中一闪而过的委屈,咚的一声直直跪下,抬头盯着天子的眼睛,恳切又带着“卢凌风”式的倔强地说道,“哥舒翰二十万大军溃于潼关,长安城守将开城投降,安知安禄山明日不会兴兵南下!难道陛下当真以为躲进蜀中便能高枕无忧吗?”
卢凌风见天子不为所动,只得接着说道:“是,承陛下厚恩,允我活到如今,更是许我节度使之位,故而我卢凌风活着一日,自会拼了这条命来护卫陛下一日,但恐怕也不过是蚍蜉撼树,我死之后呢?要我说,陛下当日就不应移驾蜀中,如此一来岂非将中原拱手想让,各地人心离散之下谈何光复?如太子那般北上灵武,收拢兵马,团结民心,方才是正途!”
天子本就怒气未消,此时听卢凌风如此不留情面的指责自己,更是恼羞成怒,听卢凌风话中隐约提到当年之事,直觉其中颇有讽刺之意,不由脱口而出道,“这么多年因着当年之事恨毒了朕吧?可惜,当年到底是朕棋高一着,没让你们母子得逞!当年赢的是朕,如今朕依然不会输!”
卢凌风多年来虽为先天二年发生之事心痛,但却并未因此而对天子心怀怨恨。可这些年来虽对天子忠诚依旧,但因着目睹种种朝局污秽,到底心中对天子的失望越积越多。
此刻听到天子如此揣测自己,卢凌风既觉心寒,又觉得出离的愤怒,故而直接反驳道:“当年赢了又如何?如今太子已然登基,郭子仪、李光弼及数十万朔方军皆拥立新帝!而反观我大唐的皇帝陛下您呢?沉溺声色、宠信杨国忠、纵容安禄山,致使边将拥兵自重、朝堂腐朽如泥!这些年来只顾玩弄权术,任由奸臣当道,王忠嗣、高仙芝、封常清,多少向能臣良将含冤陨落,到了如今难道要凭陈玄礼那不过千人的禁军去收复河山吗?”
两人的争吵声投过门窗传至殿外,吓得面面相觑的内侍婢女们在山雨欲来风满楼中噤若寒蝉,高力士满脸焦色的在门口踱来踱去,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殿中,天子正要开口,卢凌风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接着说道,“马嵬驿兵变,六军不发,贵妃殒命,杨氏覆灭——此非将士叛军,乃民心尽丧之兆!社稷倾覆之际,陛下却躲到了这里,至百姓江山于不顾,如何称得上明君所为!如今太子于危亡之中意图挽狂澜于既倒,你却在这里执念权柄,如何对得起昔年一干因着追随你而虽九死其犹未悔的众人?”
听提起昔年之人,思及早已被自己处置的陆仝和白杉等人,天子心中不由发虚,怒火更甚,故而重重的拍打着面前的几案,大吼道:“滚!滚!你给朕滚!”
卢凌风见天子暴怒,已有癫狂之态,深吸口气略平复了一下心情,语气平和的劝说道,“此刻多半节度使因着帝位未定,仍在观望,于大局不利啊。陛下若强行复位,则南北对峙、内耗不休,徒令安史坐收渔利。若陛下尚念少年之志,当以天下为公。”
天子哪里还能听得进去,只指着殿门继续吼道:“滚!这是朕的天下,轮不到你教朕做事!”
卢凌风深深的望了天子一眼,心中既有对天子的担忧,又有失望和生气,一时间百感交集,也未行礼,转身便向殿外走去。临出门前,卢凌风顿住脚步,语气坚决的对背后之人道,“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然后拂袖而去。
门一打开,院中的狂风顿时将案上的纸张吹得漫天飞舞。突的一道闪电,照映的卢凌风背影越发挺拔。伴随着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珠倾盆而下,卢凌风脚步未做停顿,直接就走了进去。
“你!……”望着卢凌风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雨中的月色里,天子只觉一股热血向头上涌去,站起来指着卢凌风的背影向前走了几步,话尚未说完,便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见天子一头栽倒,高力士顿时面无血色,惊呼道:“陛下!”
而此时的卢凌风已然翻身上马,朝着城外一处坟茔策马而去,瓢泼的大雨渐渐冲去了适才满脸的茶叶和浸透了衣衫的茶水。
——
众人一通忙乱后,天子终于醒来,见此高力士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口中反复念叨着“谢天谢地”,正要转身出去叫太医进来复诊,便听得一旁正服侍天子喝水的小内侍对天子说道,“陛下,这卢大人也太不讲君臣尊卑之道了,狂得没边,好像离了他就不行似得。”
高力士闻言心中咯噔一下,不由屏住呼吸,仔细观察天子的反应。
天子并未开口,只是苦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高力士深深的望了一眼那个小内侍,正要告退,余光忽的瞥到了一旁也正盯着那小内侍的一个有些面生的婢女,然后不动声色的带着众人退了出去。
待出了门,一干人四散开来,高力士叫住自己的义子,望着天上暴雨过后依旧遮住月色的云团,冷冷的吩咐道:“如今时节,夏秋之交,气温飘忽不定,最易使人估错了天气,从我那里拿一剂补药给适才那个小内侍,告诉他‘药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义子依言正要去办,高力士又喊住他吩咐道,“还有适才那个小婢女,也盯住了,切莫惊动。”
——
第二日一早天刚亮,节度使府便有一行人护卫着几辆马车离开了益州城,往维州、茂州方向而去。
小剧场:
(1)
卢凌风:两个时辰前就知道消息了,要发火早发完了,这是又给我演上了?
李三:……看破不说破
(2)
卢黎众人得知今日之事后,OS:阿爹N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