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开车带着凌波,冒着风雨往古桥镇赶去。古桥镇是一个历史重镇,始于唐代设郡,一直为该市的重点文物保护区。也正因为如此,有很多建筑因坐落在文物保护区内而未能及时整修。凌波脸色苍白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一言不发,张宇心里明白,此刻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安慰凌波,给他一个安静的环境,或许会更好一些。
豆大的雨点不住地敲打在车窗上,能见度十分低,漆黑的夜空中不时有耀眼的闪电划过。张宇开车十分小心,乡村道路本就十分狭窄,再加上这样的天气,车子只能在风雨中缓慢前行。出事的水库就在镇中心,以前是一个风景点,风和日丽的时候,有很多游人在水库游玩,因此对于去水库的道路,张宇十分熟悉。
快到水库附近,张宇的车子就不能再前行了。为安全起见,水库方圆五公里范围内已全部被警戒。当地消防和武警官兵已全部出动,争分夺秒抢救和转移受灾群众,一辆辆装满救援物资的车辆往灾区疾驰而去。张宇跳下车,着急地往四周看了看,到处是黑压压忙碌的人群,压根不知道该向哪里去找。凌波也跳下了车,看着眼前的景象,同样一片茫然。张宇赶紧把雨衣给凌波披上,自己冒着雨陪他站着。
正在张宇不知所措的时候,凌波忽然一个箭步跑到一个身穿迷彩服的士官面前,略带哭腔地央求道:“我是凌凯峰副市长的儿子,求你让我进去,我要去找我爸爸!”
“你是凌副市长的儿子?”士官有些怀疑。
“他真是凌副市长的儿子,我可以作证。”张宇连忙说着。
“0101,我是09,现场外围有两个男孩,其中一个自称是凌市长的儿子,请求进入内围,可否?请指示!”士官拿起对讲机开始对话。
“你们俩跟我来吧。”士官通过电话后,便带着张宇和凌波上了一辆应急指挥车,往警戒线以内区域开去。坐在车上,张宇心里不由得暗暗佩服凌波的冷静,相比自己之前的手足无措,凌波总是在关键时刻能够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车子在泥泞的道路里蹒跚行驶,凌波透过车窗看见外围的洪水已经开始疏导,水位正缓慢下降。他心里暗暗祈祷,希望自己的父亲能够尽快脱离险境。过了大约十分钟,车子停在水库附近一处高地上,高地四周扎满了帐篷。乌黑的夜色下,一群群官兵来来往往。士官带着张宇和凌波走进了其中的一间帐篷,见到里面的人,立正敬礼:“报告首长,人已带到。”
“好的,辛苦了。”凌波这才看清说话的人正是张秘书长。
“您也在这里?”凌波颤颤地问。
“是啊,孩子,不仅是我,黄市长也一直在呢,才刚刚回去休息一下,一会还要过来。你怎么不在家等消息,跑到这里多危险啊!”
“我爸爸……找到了吗?”凌波咬着嘴唇问,此刻他多么希望眼前这个人能够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人……还没有找到,不过你放心,我们已经出动了全部力量进行搜救。”张秘书长看着凌波焦急的表情安慰道。
听了张秘书长的话,凌波低头不语。片刻,又抬起头,转身向帐篷外跑去。
“你去哪?”张宇和张秘书长几乎同时喊出。
“我要在外面等我爸!”凌波丢下一句话,就消失在风雨夜色中。张宇紧跟其后追了出去。狂风依旧在呼啸着,大雨倾盆,打在人脸上像针扎一般疼。凌波纹丝不动站在堤坝边,望着眼前湍急的水流,任凭狂风暴雨吹打在脸上和身上。张宇站在他身后,心疼得手足无措,只能搂住凌波,用自己略高出凌波的身躯,勉强为他遮挡一点风雨的侵袭。
“报告秘书长,凌副市长……找到了!”一个响亮的声音惊醒了帐篷里的所有人。
“人……怎么样?”张秘书长颤抖着问。
“人……已经……”报告的人说不下去了。
“你们确定?医生在现场?”
“医护人员就在现场抢救,可找到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张秘书长脸上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一双大手无力地摇了摇,沉思片刻,拨通了手机:“市长,向您汇报,凌副市长找到了,但......已经牺牲了。”
给黄市长通过电话,张秘书长开始在心里琢磨,该如何面对这俩个孩子,“把门外那俩个孩子带进来吧。”
张宇抢先凌波一步冲进帐篷,焦急地问道:“领导,凌市长找到了?”
张秘书长看了看凌波,沉重地说,“找到了。走,孩子,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凌波和张宇忐忑地跟在张秘书长身后,坐上了指挥车,跟在一辆带路的皮卡车后,行驶了约五分钟,在一处人群中停了下来。张宇看了凌波一眼,原本握住他的手抓得更紧了。凌波的手冰凉,脸色苍白。两人下了车,步履沉重的往人群中走去,仿佛腿上绑了千斤巨石,每一步都走的那么艰难。
“孩子,待会无论见到什么情形,你都要坚强,明白吗?”张秘书长停下脚步,按住了凌波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
凌波惊慌地看了看他,想开口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用力挣开那双按住他肩膀的手,一步三晃地往人群中心跑去。
人群中的地上,是一个被黑色塑料布覆盖的物体,隐约可以看出是一个人形。凌波和张宇见了,心里顿时明白了。张宇感到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呼吸仿佛都变得十分艰难,浑身瘫软地站都站不稳。
“孩子,你爸爸他……你还是别看了!”眼见凌波就要掀开黑色塑料布,张秘书长急忙阻拦道。
“不,我要看。”凌波倔强地说道,紧紧咬着嘴唇。
凌波目光迷乱地缓缓跪下,伸出右手,颤巍巍地掀开那个黑色的塑料布。一张苍白的脸逐渐显现出来,浓密英挺的眉毛沾满了泥沙,紧闭的双眼,高高的鼻梁,虽然被洪水浸泡多时脸庞已经略显浮肿,但凌波和张宇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凌凯峰。
张宇只觉得眼前一片发黑,一股热血直冲脑子。他强忍住头疼,也跪在凌波身边,紧紧地搂住凌波。
“爸,你睡了?该醒醒了,大家都看着你呢。”凌波伸手在凌凯峰的面庞上轻轻抚摸,喃喃自语。
“波,你别这样!”看着凌波的样子,张宇失声痛哭。
“孩子,你要节哀,你爸爸他……已经离开我们了!”张秘书长悲痛地说道。
“不会的,我爸只是累了,他需要休息。”凌波头也不抬,依旧抚摸着爸爸的脸庞。“爸,你醒醒,好吗?我们回家吧,我不喜欢这里,又冷又潮,我们回家找妈妈。爸,你快起来吧,你不是答应过我,等我高考结束,就带我去宁夏看沙漠的吗?我就快高考了,我还等着你陪我去宁夏呢。”凌波说着,慢慢把脸贴在凌凯峰的胸脯上,那具高大魁梧的身躯,此刻却是冰冷刺骨。凌波趴在上面,再也感受不到爸爸怀抱里往日的温度和有力的心跳。凌波记得小时候在部队,凌凯峰总是把他抱在怀里,用长满胡子茬的下巴去扎他,扎得他痒痒的大笑。那个怀抱,是那样的温暖。
“爸,你再抱抱我啊,我好冷。”凌波的眼神空洞,喃喃自语。
“波,叔他真的走了,你要面对这个现实。”张宇哭着,“咱们回家,咱们和叔一起回家吧,给他体体面面地换身衣服,让他安安静静地走吧。”
“回家?”凌波抬起一双泪眼,神情恍惚地看着张宇。
“波,你别这样,别这样......波,你冷静一点......”张宇跪在地上,一只手深深地抠在泥土里,另一只手死死攥着凌波的手,不停地哭诉着。
一辆救护车把凌凯峰的遗体运出了现场,张宇开车带着凌波紧跟其后,凌波紧闭着眼睛,靠在座椅上,低垂着头。张宇不时用手擦去眼角的泪水,回到家中,又该如何去面对他妈妈?一想到这里,张宇的心就止不住抽搐。
救护车在昏暗的空间里穿行,艰难地往家属大院驶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缓缓停靠下来。凌波下了车,转身对张秘书长说:“叔叔,麻烦你们在门外稍等一下,我先给我妈说说,免得她一下子接受不了。”
张秘书长会意地点点头,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妈,我回来了。”上楼进门后,凌波声音低沉地说道。
“小波,你怎么去学校去了那么久啊,我都担心死了,外面风雨这么大!书包拿回来了?你也太粗心了,怎么能连书包丢落在学校里了呢?”李若云一脸焦急。张姨应该已经回家去了,房间里静悄悄的。
“妈,其实我没有去学校,我撒谎了。”凌波顿了顿,抬起眼睛直视着自己的妈妈。此刻他已经意识到,就像黄市长说的那样,他必须要坚强地面对这个现实,他必须去安慰他的母亲,他必须独自挑起这个家庭的大梁!这个时候不允许他软弱,更不允许他塌下。
“你说什么?”李若云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我去找爸爸了。妈,爸爸他……再也回不来了!”凌波眼里噙着泪水。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李若云一时没反应过来。
“今天我爸去了水库塌方的现场,在视察时被洪水冲走了。刚刚才找到,他……已经走了,永远离开我们了。”凌波泪流满面地说道。
“小波,你在浑说什么?”李若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看着凌波。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爸现在就在外面的救护车上。妈,您出去看看他吧!”凌波此刻反而平复了心情。张宇在一旁盯着凌波的表情,暗暗为李若云捏了把汗。
李若云被凌波和张宇推着出了房门,张秘书长连忙走上去,带着哭腔说道:“嫂子,我们把凌市长带回来了!请您节哀顺变!”
李若云简直傻了,愣愣地看着救护车上的人抬下一具尸体正在往楼上走,等她真正看到眼前躺着的那个人就是她丈夫时,顿时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凯峰,凯峰!你早上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这样被抬回来了?凯峰,你走了,让我们娘俩可怎么活下去啊!”
“嫂子,您节哀啊!”张秘书长连忙劝慰。
“这不可能,不可能!凯峰,你不能走啊,你不能走啊!”李若云哭着说完这句话便昏了过去,张宇和凌波赶紧把她推回房间,放在床上。
“张宇,你替我看着我妈,我得出去安排一下。”凌波站在床头停留了片刻,对张宇说着。此时的凌波仿佛已经换了一个人似得,红肿的眼睛里显示出一种少有的坚定。
“张叔叔,谢谢您,先把我爸送进屋吧,我来联系殡仪馆,料理后事。”
“孩子,关于后事的料理,单位安排了一些人手帮你一起准备。过一会,殡仪馆的冰棺就要到了,黄市长还要带着其他几位副市长过来拜祭。”
“嗯,谢谢张叔叔。累了一天了,你们也先回去休息一下吧。”凌波眼神暗淡。
“也好,你们先准备准备,我留下几个人手,帮着你们整理一下。我回趟市政府,过一会再过来。”
凌波送走了张秘书长一行人,又安排留下的人员和自己一起把凌凯峰挪进房间。凌波将客厅腾了出来,暂时挪过一张小床,把凌凯峰放在床上,又回到他妈妈房间,找出一身凌凯峰平时最钟爱的西装。张宇坐在床上,不停地给李若云揉捏着太阳穴,眼巴巴地看着凌波冷着脸在房间里进进出出。
凌波端来一盆温水,跪在凌凯峰面前,小心的,一点点地擦去他脸上和身上的泥土,把头发梳洗干净,又换上了那身西装,只等冰棺一到,就可以入棺了。整个过程凌波一言不发,认真仔细,仿佛怕惊醒了凌凯峰一样。留下帮忙的几个年轻人,都在暗暗佩服眼前这个小孩子,在这样巨大的变故面前,居然还能这么冷静、细致。
李若云在张宇的按摩下,终于恢复了清醒。一睁开眼,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张宇一边安慰,一边也暗自垂泪。这间屋子里,曾经充满了凌凯峰爽朗的笑声。张宇的耳边似乎还在回响着凌凯峰的话语:“来,小子,陪叔喝两杯!”“小波,记得给小宇拿一床被子过去啊!”“小宇,你是哥哥,以后可要照顾好小波啊!”……
张宇始终无法相信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在这一天的时间里说没就没了。在他心里,凌凯峰就像是自己的父亲一样,和蔼、慈祥,他曾无数次地在心里打趣自己是他儿婿,可现如今,他再没有机会亲耳听自己叫他一声爸爸了!
凌波在客厅忙着通知亲人,凌凯明和凌霄姐妹俩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倒是凌云在电话里先哭起来。刚打完一通电话,冰棺就到了,凌波和那几个帮忙的人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