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两口熄了油灯歇息,宋同晋却难掩心中欢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先是儿媳得了美名,又引得赵举人青睐,当真是飞来的好运!
“咋个还不睡?”
宋同晋又翻了个面,瞧着窗外的月色,“得赶紧去衙门求个贞洁牌坊才好,打铁得趁热,得将这美名再扬一扬才好。”
他因儿媳的美名得了甜头,自然要再努把力的。况且县里至今还未曾有官府铸的贞节牌坊,大多都是民间私自筑碑,倘若儿媳能做县里第一人,那该是何等的荣耀,定会让赵举人再高看一眼!
只要贞节牌坊一立,对宋家百利而无一害,是天大的好事!
转过天来,宋同晋起个大早,连学堂都不去了,打算先走一趟衙门。
他已准备好了陈情书,只需递上衙门奏请旌表,这事也就八九不离十了。他还打算再去衙门托托人,以保万无一失。
托人自然要带些好处,他悄声走到堂屋的屋墙下,从土墙上抠出两块破砖,露出了里头藏的钱匣子。
李氏举着臭油灯替他照亮,两人一起捧出了钱匣。
这小小一只钱匣竟沉甸甸的,盖子一掀露出两只银灿灿滚圆圆的大银锭,旁边还有几块碎银子,瞧着分量足足有四十多两!
宋同晋捻出二两银子,与陈情书一起仔仔细细揣进怀里。他小心的收起钱匣,还不忘抹些石灰遮掩缝隙。
“财不外露,连儿女们也不能告诉。”
李氏点点头,做贼似的悄声道:“知道了,你快些去吧。”
宋同晋不再耽搁,急匆匆出门赶去了县里,不忘把赵举人送的糕点做礼物,送出去托关系做人情。
而他想托的门路不是别个,正是儿媳的娘家大姐夫,县衙的捕头乐安。
乐捕头在衙门官场经营多年,膝下育有两子,往后必然也要子承父业。家中若有亲人得了县令封赏、百姓称颂,必然于名声有益。
宋同晋正是料准了这一茬,才打算寻乐安说项的。又提前打了腹稿,撰写的陈情书也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将儿媳比作前朝烈女转世,恨不能也并到《烈女传》中才好。
宋同晋站在衙门口外,等着差役通传。过不多时就见乐捕头身穿皂袍,脚踏官靴阔步而来。
宋同晋正正衣领,忽而看了一眼头上的衙门牌匾,气势莫名就散了两分。
“宋先生此来有何贵干?难道是三娘伤势恶化了?”
“没有没有,她已大好了。”宋同晋赔着笑脸,提上了手中的点心,道明来意:“还请递上陈情书,为我儿媳奏请旌表,若能得朝廷嘉奖一二,就实在是家门大幸了。”
“等三娘伤势大好了,一定要回娘家报平安。我公事在身,就不陪了。”
宋同晋做了几种准备,却没料到对方根本不接茬,转身就要走!
宋同晋赶忙拦住他劝说:“她若能得县令嘉奖,于你我两家都有大益处啊!”
乐安打量他一眼:“与你宋家确实有些好处,可与我乐家有什么干系?”
宋同晋的老脸几乎挂不住,可为了儿子的前程,只能厚着脸皮再劝:“平安县还从未立过贞节牌坊,若是事成,就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乐捕头在衙门中的声望也能……”
不等他说完,乐安便打断,“我与我夫人成亲十载,眼瞧着三娘长大成人,情分如兄长一般无二。我这做姐夫大哥的,倒不图她能光耀家门,这番好意在下只能心领了。”
这话一出,宋同晋自知事情难成。
可他一心为了家中前程,哪里肯放过,紧追两步还要再劝。哪知道乐安立刻翻了脸,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陈情书,刷刷两下撕得粉碎。
“官府的封赏,岂是你说要就能要的?”
宋同晋气得胡子都颤了:“你、你……我要告你去——”
“你尽管去告。”乐安挺直了腰杆,指指衙门口的鸣冤鼓,“越衙告状也随你去!”
说完乐安就往衙门口里走,宋同晋还想再分说分说,守门的两个差役瞪着眼,架起他往外送:“衙门重地,岂容擅闯!”
宋同晋吓得大惊失色,慌忙往外退走,险些没摔了他的两条老腿。他慌忙站定躲到远处,不敢再轻易上前。却仍心有不甘,走进了旁边的茶摊,点一壶碎末散茶,坐在那长吁短叹。
乐安站在衙门口,对守门的差役说道:“那老秀才再敢来,就给我轰出去。”
“那老秀才忒会算计了,只顾着自己光耀门楣,却不顾寡妇儿媳的死活。”守卫将两人的对话全听了去,笑嘻嘻拍拍胸脯,“乐头儿放心,我们定不让他进门!”
“大人盼着县里人丁兴旺,从不为难寡妇改嫁,更不设贞节牌坊,免得寡妇遭婆家约束盘剥。偏他算计多,以为天底下的人都如他一样黑心肝。”乐安嘲讽道,“此人若能中举入仕,世道必衰!”
“还是乐头儿仁义。”衙差目送他离去,私下里都竖大拇指。
乐安身为捕头虽不入品级,却统摔县衙兵力,快壮皂三班的衙役民壮们,都尊他一声“头儿”。街面上行脚的、开店的,也都得敬他声爷。就连街面上混的牧猪奴的赌棍、顺手牵羊的空空儿,又或是撞街头恶少泼皮,更是得避着乐安走,免得被他抓进牢狱。
在这小小的平安县里,乐捕头的名声倒还不错,在县令大人面前也是得脸儿的。倘若真能有个“贞节烈女”的亲戚,于前程名声必有益处。
世上多得是卖友求荣之辈,在衙门口当差,薄情寡义之徒更是多见,能为亲人情分舍弃功名利禄的,都称得上义字。
茶摊里坐着的宋同晋却不这样想,暗骂他是下九流的浑人,一身匪气蛮不讲理。
宋同晋正犯愁,旁边有一闲汉搭话:“贞节牌坊倒也不难。”
宋同晋目光一亮,灼灼看着他。
那闲汉先是吹嘘自己精通各类案件,凡经衙门的案子他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口若悬河般胡吹海侃。
宋同晋一时听入了迷,手中的点心竟被他掏了去,三几口便吃下了肚。
宋同晋心疼点心,却又想听他多说几句,竟还点了一壶酒给他。
闲汉见他虽有秀才功名,却无甚见识,便狮子大开口,“只需给我两贯钱,我就指点你如何成事,定让你名利双收。”
宋老秀摸摸怀里的银子,苦着脸未说话。
闲汉咂咂嘴:“一贯也行,可与其他贞节女子共同筑碑,建造费用便可节省大半。”
“一贯钱,还只能共同立碑?”宋老秀才一听,连连摆手。
这一个贞节名声,先叫他失了两包点心和一壶酒钱,还要花大价钱请教这位“衙门博士”,最后还得与旁人一同立碑。
宋同晋想要的是独一份的嘉奖,若不能拔得头筹,又何必花大钱立碑!
闲汉撇撇嘴,眼见榨不出钱财,也懒得再应付他:“那你自去衙门里说项,求县太爷便是。”
宋同晋却直摇头,不敢再留,慌忙起身走了。
闲汉在他身后啐道:“这寒酸的老匹夫,丢人现眼。”
宋同晋灰头土脸赶回宋家村,李氏早就等着他了,一见面就问贞节牌坊的事。
宋同晋撇着嘴没吭声,被问得不耐烦了,气哼哼道:“你自己去求县太爷吧。”
李氏心有不甘,嘴巴嗫嚅,末了没再支声。
宋同晋自知讨不来好处,也没脸再将“讨封”一事挂在嘴上。可他毕竟是折了一壶酒钱,心里不痛快得很,故意在大儿媳妇的屋门前抱怨。
“衙门抓了人、判了案,却只字未提赔偿,也未见得多么公道!”
“可不敢说衙门的坏话。”李氏赶忙劝他,末了又低声说道:“后来几回大夫上门,都没再收过诊金药费,八成是薛家关照过了。”
宋同晋这才闭了嘴,垂头丧气的坐在屋里收拾背囊里的教案书册,“赵家的亲事八字才刚起一笔,本想借着贞节名声抬一抬女儿的身价,这下怕是……”
他好一阵唉声叹气,李氏也丧眉耷眼坐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