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没注意到月亮是何时消失的。
只一睁眼一闭眼的功夫,周围就骤然暗了下来。在尝试呼唤了几声米勒娃之后,他就果断地放弃了——在这老林子里大喊大叫实在算不上什么明智的行为。
现在,在这片真正的、彻底的黑暗中,哈利逼迫自己冷静了下来。他想,米勒娃足够聪明,纽特更是习惯了追着稀奇古怪的动物满地乱跑,他们一个不大可能把自己卷入危险,另一个虽然有时候冲着危险走,但跑得足够快和机灵,真能对他们造成伤害的情况不多。这当然不是说他毫不在意近来那些恐怖的报道,只是相比之下,最大的问题还是——今晚有一个例外。
要说这禁林里以他所知真有什么避不开又逃不掉的“危险”的话,哈利有理由相信,这个“危险”一个月前正在跟他往屋里抓蛇玩。只要把汤姆找出来,这森林的安全度就会提升至少一倍——这大概是他能为所有人做的最有效的事了,而且并不是件难事。
说出来可能令人难以置信,但现在的情况对哈利来说相当于站在白天的大马路中央,每走两步都能遇到熟悉路况的本地居民。而他只要开口问路,就是要找海滩上的一块石头,也迟早能挖出来。他随便挑了一簇浓密的树枝,使劲儿晃了晃,果然有位“本地居民”掉了下来——一条深色的蛇打了个哈欠,耷拉着脑袋用眼神问他“干嘛”。
“帮我找个人。”哈利嘶嘶嘶地说,“他和我长得有点像,和我差不多高,系着绿围脖,走到哪都拿着个黑色的本子...”
那条蛇歪歪脑袋,用尾巴敲了敲他们脚下的地面。
哈利以为它没听懂——有些品种的确很傻,把话重复了一遍。没想到,那条蛇原地转了一圈,又用尾巴敲了敲地面,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你说...他就在...在这儿?”
它用力地点了点头,又用下巴指了指哈利的魔杖,然后在地上把自己盘成了个古怪的形状。哈利仔细一看,居然是个歪歪扭扭的“R”。他几乎被吓了一跳——现在的蛇魔法知识都这么丰富吗?再看它的蛇皮,哈利发现它并不是颜色深,而是泛着一种古老的、粗糙的光泽...呃,看起来,他刚刚吵醒了一位睡觉的老人家。
哈利的脸涨红了,赶紧把它恭恭敬敬地双手送回了树上,然后挥着魔杖念道:
“Revelio!”
随着淡金色的显形咒光芒在视野中浮现,哈利感觉有什么在眼前褪去了。大片的树影像被风吹散了般扭曲、消失,连着地上那些凹凸不平的恼人的树根一同化作了齑粉。只一眨眼的功夫,一片开阔的空地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的眼前几乎一亮,难以置信他看到的情景:月光宁静地洒在草垫上,两截形状古怪的枯木头躺在中央,一簇篝火在它们之间诡异地燃烧着。一杯喝了一半的茶摆在那左右不对称的其中一截枯木上。在它旁边,一本《魔法史》不合时宜地敞开着,翻到了妖精叛乱那一页。
最不可思议的是,在空地与他站的地方相对的端头,一棵树冠几乎足以环抱半个空地的大树,美丽的、茂盛的枝叶在皎洁的月光下随夜风摇曳着。
如果不是在禁林正中,如果不是没有人而显得诡异的话,这分明就是一处别出心裁的自习圣地——至少哈利是这么觉着的。
他走过去,在那木头上坐下来,顺手把那本魔法史拿了起来。就着篝火的冷光,哈利的目光掠过一行行宛如印刷上去的花体字——他亲弟弟的魔法史论段。拉丁文注释被工整地写在页面底部,流畅如吟游诗般娓娓道来的援引史料穿插在考究的学术腔调之间,颇有巴沙特早年作品的遗风。他想,倘若汤姆只是纯粹地对学术感兴趣,一切是否会有所不同?也许他会成为霍格沃茨的魔咒学老师,或者到国际巫师学术协会当主席...
哈利想象他戴着那副半月形眼镜,穿着工整考究的学术长袍,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样子,感觉意外地挺适合他,又似乎完全不适合他——他弟弟那张脸和他的内在几乎没有任何联系。
这地方安静得可怕,只有篝火在夜风中闪烁。哈利没有抬头,只是继续翻阅那些写满花体字的页面。
过了一会,他感觉有人在对面坐了下来。
“晚上好,哈利。希望你没忘了这东西明早要交。”
“我看起来像是来问你抄作业的,汤姆?”
哈利抱着胳膊,带着点儿凉意看着他。但恰在此时,满满一杯热茶飘了过来,他不得不腾出只手端过来尝了一口。他这才发现自己有多口渴,将它一饮而尽。
“没有柠檬味的好喝,你应该多加点蜂蜜。”他评价道。
“苏格兰树莓配苦巧克力。”汤姆往篝火里添了几根木柴,平静地说,“你是第一个尝到这新口味的人。过去的一周里,所有人都拒绝喝我提供的茶。”
哈利抬眼看着他,尖锐地问:“所有人——比如纽特?”
“为什么?他可不像是会为稀有夜行动物以外的理由半夜留在这林子里的人。”男孩似乎笑了一声,颇有自知之明地说道,“再说,如果可以,恐怕没人想来我这儿自习吧。”
“纽特来喂龙,你呢?拿纽特喂龙吗?”哈利合上《魔法史》,不为所动地追问道。
“这误会就大了。就算我想,龙也不吃。”汤姆喝了口茶,面不改色地继续娓娓道来,“要论食人,你们养的那条龙显然算得上素食主爨义者。事实上,超过78%的龙饮食构成都不像巫师们想象得那么血腥...”
“别转移话题。”哈利打断并抬头盯着他,“我知道纽特来过你这儿。”
“别那么激动。”汤姆冲他温和地笑了笑,“不过...你真没看到吗?也许爸爸该给你重新配眼镜了。”
没看到,没看到什么?他的语气实在太过稀松平常,以至于哈利一瞬间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千钧一发之际,他耳边传来了某种东西被打碎的声音。哈利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的混淆咒居然不止一层!
“哈利!你身后!”
纽特的喊声突兀地响起来,似乎同他有段距离。哈利闻声顺着那方向看去,脸上血色都褪掉了一层。
那棵他刚才看着“巨大而美丽”的树,现在看来已是截然相反的景象——它分明已经枯死很久了,那几人环抱的主干上有一道狰狞的豁口,光秃而干瘪的枝杈大部分断得七零八落。在它枯萎的根系旁边,不知名的动物遗骨半掩在树丛里,在月色下泛着惨白的光。
覆盖着树的表面的不是粗糙的树皮,而是密密麻麻的蛇——就像它们活活吸干了这棵树的生命力那样;枝杈上也不是花和叶子,而是不同颜色的小蛇挂在那儿。纽特正被黑色的藤蔓捆在这棵树的树干中部,他看上去已经绝望了,蛇似乎把他当成了树干的一部分,有不少已经爬上了他的袍子,快要把他淹没了。
至于这块“空地”?显然,汤姆特意挑了一棵根系占据了大片地方的树下手,那截古老的木头的“尸体”上布满了被魔咒灼烧和劈砍的痕迹,所谓的空地,正是这棵树的死亡留下的缺口。这压根不是什么隐秘的桃源,而是一处丑陋的疮疤,被他瘟疫般的弟弟寄生、感染,在黑暗中腐烂——哪怕是古老、神秘的禁林,也难逃毒手。
“别动。”随着一声冰冷的叹息,一根魔杖抵在了哈利的后背上,“你不该出现在这儿...你知道我不喜欢这种‘惊喜’,哈利。”
而且,在所有这些多管闲事的人里,你是最难处理的那个。感受着手腕处传来的警告般的灼痛,汤姆烦躁地想。
——————
午夜即近,月亮爬升到禁林那些参天巨木的枝头,好似找了个好位置、睁大眼睛打算看热闹似的,分外明亮。似乎注定了这是个有些“活泼”的夜晚——月亮出来没一会儿,一辆通体漆黑的夜骐马车就飘飘忽忽地穿过云层,顺着绵延的山势缓缓降落到了霍格沃茨城堡侧翼。那带着魔力的车轮卷起的云,在干净的夜空中留下一道优雅的弧线。
一个高挑的人影从车厢里走了出来,另一人自然而然地接过来他的行李提着。他们快步朝教师宿舍所在的那栋塔楼走去。
“我越来越后悔把孩子们丢到霍格沃茨了,亲爱的,我已经预见了他俩能闹得你多不得消停——我知道你担心哈利,但我真诚建议咱们把他俩转到布斯巴顿,刚好未来几年我经常在巴黎,可以多照看他们,这也是为了霍格沃茨考虑。”盖勒特边走边说,“布斯巴顿跟霍格沃茨不一样,经费主要来自巴黎魔法部,就算出个什么意外,也不至于关停,巴黎那边我的人多些,办个事捞个人什么的也更方便…”
“'捞人'?盖尔,你的说法听起来像在转移两瓶爆炸魔药。”阿不思被他的理由逗笑了,“要这么说,德姆斯特朗不更是你的老巢吗?你儿子好几次跑到我书房拐弯抹角地提过呢。”
“还有这回事?不可能。他想得美!”盖勒特的脸黑了一层,他当然知道阿不思是指哪个儿子。
“哈方·蒙特怀着让巫粹爨党帮宣传的心思把杰出校友颁给你,看来这期望是要落空了。”阿不思笑吟吟地扎了他一下,“可我看你当年明明很喜欢你们学校啊。”
就是因为知道在德姆斯特朗有多爽,才不能让他去呢!盖勒特心想。那地方一直是纽蒙迦德的人才库之一,他太清楚那儿都是些什么人了——很难想象一群脑子里都是怎么用黑魔法炸翻学校的人,能对那坏小子有什么正面影响。他可不想天天跟不省心的小屁孩在家校联系处大眼瞪小眼,他还要陪阿不思呢!
“事过境迁,蒙特那老顽固至今只招纯血,不没落才怪。”黑巫师冠冕堂皇地说,他为阿不思推开了门,把他和福克斯让进教师塔的楼道里,“如果你读过《如何择校:魔法界精英家长的经验之谈》,亲爱的,你就该知道他们的第一条建议是:起码要保证教育理念面向未来…”
“我都不知道,你还买过这种书?”阿不思诧异地看着他。
“当然了,我在奥地利专门有个书架放它们呢。”
那是什么场景?阿不思在脑子里快速想象了一下,忽然不自然地转过身去,肩膀微微发抖,惹得福克斯担心地停到墙壁的火盆上察看他——不,他根本没法想象,这么多年了,盖勒特竟然还会突然冒出他没见过的一面,梅林的胡子,让他调整下表情吧。
“这实在是…原谅我。”
“实在是学无止境,亲爱的——红豆芝士巴斯克配巧克力蛙腿。”盖勒特面不改色地微笑着,心情不错地用口令解锁了阿不思的教师公寓门——这口令一直变化,主要依据他上一次带给阿不思的甜点而定,“欢迎回归工作,‘教授’。”
“谢谢你,盖勒特。我真希望我能不用回归。”
阿不思边假意抱怨,边笑吟吟地走进屋里。他把大衣挂在门边,环视了一遍熟悉的、古典装潢的套间:熟悉的桌子、熟悉的紫色沙发、茶几上熟悉的两位少年的合照…长出了一口气——就像他已经有几年没回来了似的。他把自己陷进沙发里,边使了个咒语泡安神茶,边看着盖勒特用魔杖指挥着他的各色行李各归各位。
屋子里很安静,整个生活翼都沉睡了。干燥的炉火自动燃烧起来,只有黑巫师的魔法卷起的细微的气流声,一种慵懒的氛围情不自禁地笼罩了他。鬼神差使地,他喃喃地开口说:
“我真庆幸他们放弃了重修整部赛事指南的想法,不然我绝对不可能提前回来见你——你知道开罗有多无聊,亲爱的...”
黑巫师挥魔杖的手僵在了半空。
兴许是“无聊”这个词的尾音拖得太长,兴许是对于抱怨的语气来说太柔软,某种微妙的东西顺着这句话在充满月色的房间里蔓延开来。是的。一种微妙的…邀请。阿不思似乎也没料到会这样——但它听起来就是的。他的脸刷地红了。梅林,他今天到底吃错什么药了?
朦朦胧胧中,盖勒特似乎笑了一声,又似乎没有。阿不思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总之,他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吻他的手背——尽管阿不思觉得他是怕自己跑了,或者假装没说过那样糊弄过去,毕竟盖勒特曾经比喻过,说要他直白地说点儿什么是件“比驯服十只凤凰还难的事”——然而,他看着他的蓝眼睛,只是贴心地给了他个台阶下:
“想来点睡前故事吗,阿尔?”
他这么说的时候,那一身咄咄逼人的侵略性都被极富策略地仔细收敛了起来,假装自己是某种等待许可的大型动物——他那突如其来的、仿佛在虔诚对待某种神圣之物的边界感,可比他那堆能把人哄得晕头转向的情话要命多了...梅林,这一招这么多年真是百试不厌。但这就是盖